溫鈞野聽着,隻覺得自己像一塊笨重的木頭,坐在一旁,既插不上話,也聽不懂那些詩句的典故,隻能用手指不安地敲着桌面,心裡頭的失落與憋悶一陣高過一陣。他偷偷看了蕙甯一眼,她卻始終沒注意到他的異樣,自顧自和吳祖卿說笑。
用過晚飯後,趙夫人又派人傳話來,讓小夫妻倆今晚便留宿吳府,不必急着趕回溫家。蕙甯有喜有憂,喜的是能多陪外祖父一晚,憂得是讓溫鈞野住到自己房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若是分房睡,外公一定會多心,免不了胡思亂想。
溫鈞野這一天仿佛都陷在霧色迷離裡,心裡虛虛浮浮的。夜色漸濃,蕙甯卸了妝,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銅鏡裡漫幻的燭光将她的側影洇成半透明的玉色,眉目淡淡,肌膚勝雪,端地是貴女儀态。再擡眼時,溫鈞野怔怔地看着,像是第一次見她一般。她的美仿佛帶着光,靜靜流瀉在這方小小的閨房裡。蕙甯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臉頰染上一抹淺紅,輕聲催促道:“你今晚睡床上,我睡地上。不能總讓你受凍。”
溫鈞野回過神,臉上浮現一絲赧色,垂下眼睫,嗓音低低的:“沒事。小時候爹罰我在祠堂跪祖宗牌位,常常一跪就是半宿,地面也睡得習慣了。”
蕙甯怔住片刻,他說得容易,可總不能一輩子都睡在地上罷?
兩人成了親,難道就這樣分床分被相守到老?
她一時也分不清,是該笑自己的執拗,還是為這份無措而歎息。她固執地搖頭:“不行,今天說什麼也該輪到我了。”說着就要動手去拿被褥。
溫鈞野哪裡肯讓她真的睡地上,手一伸,溫熱的掌心壓住她的手背。兩人目光一觸,氣氛裡忽然有些什麼流轉。溫鈞野擡起臉,直視她:“别跟我搶,這地我睡定了。”
蕙甯手指微微一顫,像是被燙到一般,唰地抽回去。臉上浮起一片绯紅,連耳尖都染上霞色。溫鈞野也有些尴尬,嘴角勾起一個淺淡的笑,低頭自顧自地鋪床褥。動作間帶着點少年人的笨拙。
時候還早,屋外蟲鳴陣陣,夜色溫柔如水。蕙甯便坐在小幾旁,取出繡架,安靜地刺繡。她的指尖靈巧,銀針在綢緞上穿梭,線色如流光璀璨。
溫鈞野下巴擱在臂膀上頭,百無聊賴地看着她,眼裡藏不住好奇。
不多時,檀雲與绛珠端了蜜餞和杏酪羹進來,溫鈞野随手端起碗,喝了幾口,忍不住問:“你這繡的是要送給誰?”
眼前這幅《九轉璇玑四時圖》,原本是打算在新婚時挂在卧房裡的。那時的她,心裡裝着謝逢舟,滿心期待着未來的日子。可時過境遷,那場婚事早已随風而去,這幅繡品也變得平常無奇。她輕輕一笑,語氣裡有些自嘲,也有些坦然:“原是繡給我自己的。你覺得呢?要是你,想送給誰?”
溫鈞野皺了皺眉,認真地看了一會兒那幅繡品,色彩繁複,針腳細緻,宛如春秋輪轉,四時流轉其中。他搖頭道:“這麼好的東西,還是你自己留着吧。”
蕙甯擡眼看他,目光在燈火下柔和如水,笑意溫婉,低頭繼續刺繡。
溫鈞野咬着蜜餞,總覺得夜色太安靜了,窗外月色清冷,隔着薄薄的紗窗落進來,為屋内鋪上一層淡淡的銀輝。溫鈞野踱到窗下的小桌旁,百無聊賴地東摸西看,手指不經意翻開一隻木盒,裡頭零散着幾樣小物什。他随手捏起一顆泛着淡青色澤的瑟瑟珠,珠身光滑,映着燈光微微晃動,像是月光落進了湖水裡。又順手拿起一個小泥人,是隻猴子。泥猴小巧,褪色的彩漆在指腹下粗糙發澀。溫鈞野将兩樣東西拿在手裡轉了轉,覺得新奇,回身招呼蕙甯:“這個是什麼?”
蕙甯正低頭收拾繡線,聞言擡眸,目光落在那顆瑟瑟珠和小猴兒泥人身上,神色裡浮現一瞬恍惚,像是心底某個角落被不經意地撩撥了一下。那一瞬間,她仿佛回到了煙火熱鬧的夜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她含笑,語氣溫和:“是我在夜市上淘來的,一顆是波斯商人帶來的瑟瑟珠,另一隻是泥人小猴子。”
溫鈞野将珠子捏在指尖,細看了半晌,忽然問道:“這麼好看的珠子,怎麼沒做成首飾戴着?”
蕙甯垂下眼簾,唇角泛起一點溫柔的笑意:“買回來的時候一直想着做個簪子或者步搖鑲嵌上,後來就忘了。東西擱久了,也就沒再動過。你要是喜歡,下回可以做個荷包,把它縫進去,當個小飾物也好。”
她以為他不過随口一問,沒想到溫鈞野卻将珠子揣在手心裡,鄭重道:“那你可别反悔,回去就給我縫個荷包,珠子歸我了。”他又掂了掂那隻小泥猴兒,指甲蹭過剝落的彩漆,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輕輕将它放回盒中,沒有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