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黃昏,睡飽的褚眠冬推開廂房門時,被陡然躍入眼簾的一片白花花閃了眼。
亭中石桌石凳、院中涼榻之上,三口竹編大圓口簸箕盛着一排排白面饅頭,粗粗看來其數過百。
從幾乎看不出饅頭形狀的歪七扭八,逐漸過渡到隐約能看出是個饅頭的不規則團狀,再到還冒着熱騰水汽、醒發得益的圓潤饅頭,堪稱一部生動形象的饅頭手藝進化史。
已知,院中并無仆從,隻有她與燕無辰兩人。
又知,昨夜兩人邊走邊聊,一路将夜市逛到近乎三更歇市,在即将收攤的果食鋪前駐足,于所剩不多的面人樣式中,并未找到心儀的模樣。
還知,那時二人倍覺遺憾,轉而往旁側米面鋪中去買了面粉,笑說不若自行手捏,還更有紀念意義。
待回到院中,褚眠冬早把這事忘了個幹淨。
她将花燈安置在院中種蓮的水缸中,便提着在夜市上掃蕩得來的一幹小食點心回了廂房,安置了從書攤上購入的一衆書本外帶攤主附贈塞入其中的幾本冊子,于引入房後的溫泉中沐浴洗漱後,便循着習慣徑直入睡,一覺到現在。
褚眠冬默了默,在心中估計一番做出這百來個饅頭大概需要花費多長時間,又循着院中動靜尋去了廚房,在水汽升騰的竹屜前見到了燕無辰。
少年已換下外罩的廣袖白衫,改着将袖口束起的襯袍。
淺色的衣襟不染塵埃,自頰側滑落的一绺黑發上沾染的雪色卻分外明晰。
見她推門進來,燕無辰眸光一亮。
“來得正好,這最後一屜定是最成功的。”
說着,許是算準了時間,燕無辰掀開籠蓋,溫熱濕潤的輕白水汽漫溢而出,氤氲了少年的眉眼,也帶出湧入鼻尖的濃郁麥香,引人食指大動。
褚眠冬探頭去看,便見竹屜中一圈賣相上佳的白面饅頭。
伸手拿起,滾燙綿軟的觸感貼在指尖,叫人仿佛一瞬間置身街頭晨市,正等第一屜包點熱騰出爐,好驅散早間尚存的最後一縷涼意。
“說這是城中最好的包點鋪做出的饅頭也毫不違和。”
她幫着将饅頭盛入盤中,“是因為昨夜我們說到做面人嗎?”
褚眠冬環顧整個廚房,并未看見任何與面人相關的物件。
“嗯……”燕無辰有些遺憾地搖頭,“一開始嘗試過,效果……不太行。”
一邊說着,兩人将最新出爐的兩盤饅頭端到院中,見無處可放,燕無辰移開一口圓簸箕将亭中石桌空出。
他以目光示意這口圓簸箕中的四不像饅頭:
“就是這些了,最早做的一批。”
“一開始想試試捏人,結果是這樣。”
燕無辰指向幾個呈抽象「大」字形的饅頭團。
“然後想,要不退而求其次,做編花饅頭。”
他指向旁邊的幾個彎曲圓筒狀面團,依稀能看出嘗試做出層次感的努力。
“接着覺得,其實做成兔子模樣也已經很不錯了。”
燕無辰指向另一側,進入視線的是幾個頂部支出兩隻角的扭曲圓團。
“最後我發現,能做成最常見的圓饅頭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道:“不光是塑形,和面、揉面和發酵都不乏需要注意之處。如今是初春,較低的室溫也對制作有一定影響。好在控制着條件變化試過幾輪後,也算摸出了适宜的比例、手法和時間溫度……”
這一刻,褚眠冬覺得自己像一個随口給課題組許下飄渺課題的老闆,而手下的學生不僅信了,還連夜趕出了幾百組數據,真做出了名堂,正做着組會彙報。
……雖然細節上還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不妨礙這種即視感真的很強。
她迅速住腦,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燕道友。”
燕無辰從實驗報告總結中抽出思緒:“嗯?”
褚眠冬沉肅道:“以你如此缜密的邏輯思維能力、過人的行動力和認真務實的研究态度,生在這修界,還是屈才了啊。”
燕無辰:……?
褚眠冬:放現代社會,高低得是學術界泰鬥。
*
兩人将擠滿小院的百來個白面饅頭收入儲物袋中,留作未來路上的口糧;又蘸釀醬與饅頭同食,取出昨夜帶回的蒸點就着籠屜熱上,煮一壺清茶為佐。
再于院中閑閑坐下時,已是暮色四合時分。
“你還是不高興。”
燕無辰看向褚眠冬,少年的眸光中寫着笃定,語氣也近乎陳述。
“自從昨夜買花燈,不,聽說女帝和傅尋白之事後,你就不高興。”
他在褚眠冬下意識的視線回避中移開了眸光,眉眼微垂。
“……原本以為做出面人或許能讓你開心一點。”
這一句話輕聲得近乎嘟囔,褚眠冬卻還是聽清了,也因此後知後覺,原來少年今晨回來拉扯出這百來個饅頭的初衷,竟是如此。
心中浮起一縷星火般的慰藉,稍縱即逝,卻也足夠她露出一個笑容。
“謝謝你。不論結果如何,這份心意,我完完整整地接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