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牧回憶起上一回她這般,他一眼便看透她的小心思,饒有興趣地看她費盡心思,撩雞逗狗般晾了她幾日。那陣恰逢聖上因他在親王一案裡功勞卓著,對他大加贊賞,他想了想,最後還是如她願賞了她這座小院。
以往居高臨下地看寵物在他爪下費盡心機讨好、求賞,他樂得逗弄,不過一個玩物,滿心滿眼不過求他寵愛,從他身上刮下點油水,倒也為枯燥的日子添了些無聊的趣味。
可經曆前晚後,他的心境再也不一樣了。
此刻他滿心滿腦充斥着失落,似有人拿錐細敲慢砸,弄出一個空洞來。
她不明白為何他對春|藥一事如此暴跳如雷,那是因為當時他亦處于同樣的境地時,将心比心,他發覺春藥後晴空霹靂,明白了她當初為何會拒絕他的親密。始知身體上的放縱與内心之情雖非相連相關的,但經曆過一回真真假假,真情剖露後,心境再回不到過去了。
他再喜愛她的身體,也是有自己的驕傲的。
隻要是借助了外物才能敦倫,那豈不是意味着對她而言,誰都可以。
他不想做那随意的誰,他隻想要她心中時時刻刻隻有他、念着他,情有獨鐘,做她心中的唯一。
這個原本暧昧的夜間旖旎情事就這麼戛然而止,令姜婵丈二摸不清頭腦。
可當她縮在椅上,安靜地看他小心拿起已被浸得濕透的軍令狀妥帖收在一枚錦盒中時,心還是略軟了些。
可到了卧房門口,他轉身欲走,姜婵低了頭,手指輕扯了他的腰帶,最後一次婉言道:“雖砸碎了大人的瓷枕,但奴婢箱内也有一玉枕尚可一用。”
她的意思其實是,二人可以延續書房的情事,反正接下來要做的事,其實用不着任何枕頭……或者穿衣裳的。
不過是平淡無奇的三言兩語,可她那話中隐而不宣的邀請意味卻足以讓他心潮蕩漾,想他這幾日日夜念着她的一颦一笑,望穿秋水,心中又怎會不起波瀾,更何況剛才書房情事實在美妙,他有一萬個理由順勢答應她,可實則他心中已是波濤洶湧。
王之牧聞言深望了她好一陣兒,頰後略緊,最後卻是扭頭明明白白拒絕道:“你自去歇息吧,我還有事要忙。”
窘事再度重演,他怎麼跟這春夏之交的天氣一般一日三變。
她這才開始暗自納悶,她觀他神色,似是對自己有幾分情意,可不知他最近幾次三番忽冷忽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可她立刻記起上一回她覺得他真情外露後,隔幾日他便擺出高高在上之态賞了她一個妾室之位。
這種雲與泥的羞辱,她再不能承受第二次。
到底是被他傷過,思來想去卻不敢再讓自己多想深想,生怕再度自作多情。
于是姜婵那又剛冒出點頭的懵懂凡心,點點生寒,直至封閉。
罷了,暫時沒有萬全之策,翠環的身契過幾日再想辦法吧。
二人各懷心事,在這個莫名的夜裡暫時分道揚镳。
一聲聲一更更,月影斜照孤燈明。
王之牧大步走出内院,直待轉出了内院的那面粉牆,出了她的視線外,才驚覺出藏于袖中那雙向來冷靜的手攥出了一窩子汗。
她剛才如果拉的是他的手,他欲蓋彌彰、自欺欺人的逃避定會展露無疑,而他那勉力維持才不至外露的一往情深之心也定會昭然若揭。
他被她拿走的魂魄還未歸體,他行動間失了秩序。
動凡心會讓傲睨自若的男子變得卑微,王之牧也不明白他怎會落得入如今這副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的優柔寡斷、前瞻後顧的模樣。
與她相知相交的過往不斷盤桓在他腦海之中,令王之牧怅然若失之餘,還感到一股深深的後怕——最初他的未來設想裡并沒有位卑人微的她。
起初他不過是想待自己膩味了那具還算可心的身體後,然後不帶感情地賞她一筆銀錢,将她轉賜給王家遠郊莊子裡的小管事,仍将她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但餘生無需再見。畢竟,慧林一事後,他大發善心地留她一命,便算是給了她天大的恩惠了。
可如今,他對未來的安排打算裡,每一個時刻都有她。言語難以述清,理智難以理透,不知什麼時候起,她長駐于他心尖,擾他心亂他神,卻又帶來難以言喻的快樂。單純的快樂。
二人明明雲泥之别——過去他一直都覺得那些個家業傳承的大本大宗至關重要,可如今隻要看到她又常覺輕如鴻毛。
他的念頭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他自己都記不清,原來他的愛意早已萌生,深深埋在了他心間那自己也不敢碰觸的禁地裡,在他不設防的日日夜夜間,在地下生長得根系茁壯,在這個夏夜猛然開出轟然綻放的花朵,比他自己意識到的還要久遠。
如今的他,無法想象哪天睜眼看不到她。他想要讓她為自己生兒育女、陪伴他百年偕老。
心中反反複複咀嚼那酸甜滋味,一路匆匆穿過花木掩映的庭院,初夏深夜的風沁涼如水,吹得他的茶褐色道袍前裰卷起飛揚,他思緒始終都不能從中解脫,腳步卻走得飛快,沒想轉彎時忽然撞上了廊柱,竟罕見的拙手笨腳地跌坐于一旁。
肩膀的驟痛反倒令他回神,他如夢初醒般徑坐在回廊上,夜幕如同籠在他心頭上的怅惘,令彌漫着泥土和花香的初夏淡而無味,令滿目春園景皆歸于黯淡無光,在空無一人的長廊裡,隻餘王之牧獨自靜坐。
整整一晚。
而隔着王之牧半個院子的落子斂容屏息,不敢多置一詞。
第二日姜婵睜眼,卻發現妝台自己的玉梳下,壓着翠環的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