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前頭是誰哭得死了老娘一樣?”
外院兩個粗使的婆子聞着大門外那震天的哭聲,頓時便如那貓兒嗅着魚腥,二話不說便湊在一處嚼舌根子。
那被問到的長臉婆子将那粗厚的嘴唇一撇,“還不是那裡頭伺候的翠環,說是手腳不利落,登時要攆出去,這不老子娘都叫來了。”
二人不知又同時想起了什麼陳芝麻爛谷子,頭湊得更近,七嘴八舌地蹲在牆角下交換起那捕風捉影的耳食之談。
翠環不辨方向地被她娘扯着,邊揉着哭腫的眼睛邊一步三回頭地邁步。
她到現在還沒弄明白,今日不過是失手砸了一個茶杯,平日裡對她額外寬厚的娘子便青着臉,喚人将她爹娘都喊了過來,一刻都等不得似的就将她逐出府去。
娘子近日行事格外古怪,昨日她不過幫她剝了幾顆松子,便大方地賞了她五個打成海棠花樣的金锞子。下午又囑咐她來清理衣箱和妝奁,将好幾件樣式簡樸卻料子上乘的衣裳、布匹,連同三根不打眼卻壓手的銀簪全塞給了她。
她正因這連連的好事蒙頭砸下來而感動得眼淚汪汪,今日一早便樂極生悲。她明明背對着娘子正将樟木箱子打開,背後卻傳來一陣杯子砸碎的脆響。娘子當即就要趕她回家。
姜婵将她的賣身銀一并給了不斷磕頭的翠環雙親,又額外賞了一家人一百兩銀子,便急哄哄地将她趕出了府。
翠環老娘盤算着這麼一大筆銀子足夠供一大家子好吃好喝地用上好幾年,生怕座上的仙女反悔,連忙捂住翠環不斷辯駁的嘴,走過場似地再磕了幾個響頭,将自家女兒又拖又拽地忙不疊往外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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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翠環,姜婵背靠門扉,緊捂心口,“好翠環,今日先委屈你了,若非你平素演技不佳,騙不過王之牧的眼睛。你且在家好好修養,再等我兩日去尋你。”
姜濤的船久未到岸,定是出事了。
她如今如籠中之鳥、身不由己,原本對府中衆人皆信任不過,所以隻覺得自己處處掣肘、頻頻受困。
上回王之牧罰翠環一事後,姜婵欣然發現翠環雖是賣身給了國公府,但她從未把與自己有關的事偷報給王之牧。
她決心放翠環出府,因翠環一家本是京城土生土長,且父兄皆是好幫手,待幾日她再上門解釋,這便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自救之道了。
隻希望今日的賞賜給得夠足,彌補她的委屈,為她辦事隻會有更多賞賜,姜婵如今隻寄希望于這條路能行得通。
這想法不過在她腦中過了一遍,姜婵忽地一愣神,果然兩個人在一起久了,行事會越來越相似,她如今這用賞賜買忠奴的行為不就是和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男人一個德行。
頓時感慨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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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婵覺得真是一夜之間時來運轉,更喜上加喜的是,王之牧似是被委任了重要案件,預備歇在官署幾日。
聽到這消息的第一時間,姜婵欣喜若狂,真是打瞌睡碰上枕頭——不管王之牧這厮是被公事或是私事纏身,總之對她來說絕對沒壞處,那麼順水推舟地撇去了王之牧的監視,又添了翠環在府外自由活動,她隻需按部就班地照自己心意行事,何樂而不為呢?
簡直求之不得。
仿佛一個在水裡憋氣到無窮無盡,上天終于賞了快要窒息的她一個喘息空間,哪怕是僥幸,她也要趁機逃出生天。
一切自以為計出萬全的謀劃便是這般生出變故的。如果她沒有急于逃離動心後急于躲避的自己,如果她沒有因此而太過于專注姜濤來救她,把他當做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也不會喪失了平日的警惕。
她決定了,擇日不如撞日,不如趁王之牧不在的第一天借機外出探查,畢竟姜濤的下落她必須得自己親自去船行探詢一番。
不過,據說是過來拿替換衣裳和鋪蓋,落子畢恭畢敬候在内院與外院交接的小門外,不等到她求見決不挪步。落子對她一向有禮,此等反常令她心下微怔,隻好請他進來,聽他說清來龍去脈,然後用滿懷希望的眼看着她。
她還能說什麼?畢竟王之牧生活上的那些事無巨細,明明是他們這些貼身小厮更清楚。
至于其它的,她一個為奴為婢的,早已在他不時的敲打中習慣了三緘其口,不敢碰觸。
可為了打破令人難捱的僵局,姜婵想了想,隻好模仿那賢惠的小媳婦,假意賢淑地囑咐他轉達大人,務必勞逸結合,勿傷身體。
而另一邊,王之牧讓落子将自己暫不回府的消息帶給她,回來時卻讓落子一字不落地将她當時的反應描述給他聽。
她說的那些不痛不癢的場面話真是嘔得他吐血。
他從她簡單幾語中咂摸出别種難受,心裡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他想知道,她對自己到底有多少真心。
他對她的好,如今大半出自真心。來來回回,兜兜轉轉,他如今不能接受他隻是一廂情願,更不能且不願相信她将他對她的好當成買賣一樣的關系。
他如今這幅不争氣的模樣果然肖似癡心妄想的傻瓜,他自以為墜入情網那愚不可及的蠢夫樣果真是最荒唐至極、漫誕不稽的蠢事。
他如今行乞似的從她的一言一行間琢磨她的愛意,就跟毒瘾一樣,她漫不經心施舍一點,他便能解毒一樣。
他要不要這樣可憐,心裡頭自尊和自鄙掐架得正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