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苒第一次夢見那片雪林時年僅十四歲。那時,她尚未學畫,隻是在祖父臨帖時跟在旁邊好奇張望。可那一夜,她卻夢見了自己站在一片寂靜的雪海深處,天地蒼茫,唯有飛雪紛揚。
林中,一樹梅花盛開,紅得似血,豔得驚心。在梅樹下,一位身着舊甲的男子,背對她站立,身姿挺拔,肩上覆滿了未曾拂去的風雪。琴音就在那時候響起,悠遠缥缈,宛如千年回音,男子緩緩回頭。她欲上前,卻總是踏不進那雪地,腳步沉陷。
夢醒之時,窗外也有未融的殘雪。沈苒伏在桌案旁,将夢中之景一筆一劃地描摹了下來。她畫下了那片梅林,畫下了那漫天飛雪與盛開地梅花,畫下了男子的輪廓與身姿,唯獨那面容,無論如何,都畫不出來。
她嘗試過許多次,每一次畫到那雙眼睛,總覺手指發顫,就像有一雙無形之手牽引一樣,逼她停筆。久而久之,這雙未完成的眼便成了她心頭揮之不去的執念。她甚至開始懷疑——那人是否真的存在過,抑或隻是自己編織出來的幻象?
随着年歲漸長,沈苒成了城中遠近聞名的畫師。一幅《梅雪照映圖》被挂入城主府後,她的名聲愈加顯赫。然而即便如此,那幅未完成的畫仍藏在她案底最深處,每每夜深人靜之時,便忍不住取出細看,卻始終無法再次落筆。
“你為何不畫他的眼?”一次,她的師弟柳徽無意中看見那幅畫,好奇地問。
沈苒沉默良久,隻道:“我不記得他的眼。”
柳徽笑她癡,說不過是夢中之人,怎可當真。但她知道,那絕非普通夢境。夢中的琴聲在耳邊日日回蕩。每當她閉眼,那畫面便悄無聲息地鋪展在她腦海深處,而那男子,依舊立在原地,不言不語,不曾回頭。
直到某一日,沈苒在街角的舊畫鋪中,翻出一本殘卷,其上用古字寫着一句話:
“鏡淵夢影,魂繪舊人。”
她心中震動。那“鏡淵”二字,竟與夢中的氣息如出一轍。
她不知這是否隻是巧合。可就在那夜,她又做了一個夢。
這一次,風雪凜冽,林中卻不再寂靜,琴聲破碎,梅花散落。她看見男子緩緩回首,眼神如深潭古鏡,沉寂而哀傷。
他張口欲言,卻終究未語。眼眸之中似有千年流光,一瞬間映出無數個破碎畫面:烽火、斷橋、血梅……
醒來後,沈苒再度提筆。
這一次,她依舊無法畫出他的眼眸,卻可以将那回首之姿牢牢記于紙上。畫中之人神情依舊模糊,但那一刻的悲傷,竟在無形中滲入紙墨。
有人想來求畫,她婉拒了所有,隻留自己一人沉入夢境。
畫紙終會泛黃,記憶也終将湮滅。而她唯一不願遺忘的,便是那雪林中的孤影。
那幅畫,終究沒有題名。
她曾試過在角落落款,卻遲遲不敢下筆。
因為她隐隐覺得,若是落下名字,便如同宣告了自己的結局——那幅畫中,從來都不該有“我”。
雨後清晨的畫館,空氣中彌漫着紙墨的清香。晨光從窗棂投射而入,斑駁的光影灑在那張未完成的畫上——山林雪地之中,一樹孤梅輕垂,一人長立樹下,略顯寂寥。然而,那人的面容至今仍是一片空白。
沈苒持筆良久,指尖微微顫抖,卻始終無法落下最後一筆。她蹙着眉,将那空白之處一遍遍描摹,又一遍遍抹去。紙張已經泛皺,指節因長久用力也已泛白。她不是不知道這畫早該舍棄重來,但卻舍不得——那夢裡山林中的雪,那琴聲下的孤影,那回頭的身姿。
“為何,偏偏是那雙眼!”她低聲自語,像是問自己,也像是問畫中之人。
這時,畫館的門扉輕響,風鈴微動,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了進來。
來人一襲白衣,頭發烏黑如墨,神色冷淡。他立于門邊,目光落在沈苒那幅未完成的畫作上。
“你來了。”他忽然開口,語氣仿佛舊相識的久别重逢。
沈苒擡頭,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啊?......你……認識我?”她下意識問,卻又立刻否定了這種荒唐的猜想。
白衣男子未答,隻緩緩繞到畫案前,指尖輕觸那片空白。
“你畫得很好。隻是,這雙眼不該落在紙上。”他低聲說,聲音如清泉敲玉,好聽卻不帶溫度。
“為何?”
“因為你未曾真正見過他。”
沈苒心頭一震,“我夢見過他,千百次。”
男子卻隻是輕輕搖頭,“夢中所見,皆是心念殘影。真正的他,在忘川之外。”
“忘川?”沈苒低語,心中忽然湧上一陣陌生卻熟悉的恍惚感。她看着眼前這個男子,覺得他的面容也極為眼熟,似曾在夢中、在雪中,在某個琴聲回繞的瞬間見過……可她想不起何時。
“你是誰?”她問。
男子卻道:“我是故人。來引你繼續畫下去。”
“畫什麼?”
“畫盡你夢中未完之境。畫出那座山林、那片雪地、那一曲琴聲。”他語氣平穩如水,“你若不畫,它終将被遺忘。”
沈苒想說,她早已畫了千遍萬遍,但最終隻是垂眸歎息,“我記不住他。”
男子忽而從懷中取出一物,輕輕放在桌上。
是一枚殘破的琴徽,古銅色,邊角斑駁,正中刻着一枚“钰”字,細小而不易察覺。
“夢境之門已經開啟。”男子道,“你要記得,這世間總有人,在畫外等你。”
他話音未落,畫館門扉重重掩上。再擡眼時,那男子卻早已不見,隻餘那枚琴徽靜靜地躺在宣紙之上,泛着淡淡冷光。
沈苒怔立良久,終是收起琴徽,執筆落下第一縷痕迹。
——那夜,她再次夢見雪中山林。
雪落如絮,天地無聲。她行走在那座從未走完過的山道上,耳畔是琴聲悠揚,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她一步步逼近那熟悉的梅林,樹下果然站着一個人。
他不動,也不轉身,仿佛隻是夢境的定格。
她想喚他,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腳步艱難,心卻無比迫切。
終于,在夢境中,她伸出手去,欲觸碰那人肩頭。
但下一瞬,天地反轉,山林崩塌,她如墜深淵。四周浮現無數畫卷,每一幅都在燃燒。
“不能靠近。”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不知是那白衣男子,還是另一個自己,“你越靠近他,現實便會離你越遠。”
她驚醒時,天已大亮,畫案上的畫竟已多了幾筆:那雪地之中,男子的輪廓比昨日更為清晰。
但她驚恐地發現,她記不起自己的名字。
她翻遍畫館舊賬、來信,甚至連門楣上的署名也模糊得近乎陌生。她不記得父母親人,不記得昨日去過何處、說過何言。她的記憶,仿佛被一雙無形之手一寸寸抹去,隻餘下一張畫——與夢境同構。
她用顫抖的手寫下“沈苒”兩個字,字迹陌生如他人之筆。
“我是不是,也隻是畫裡的一筆?”她對着畫中人低語。
風輕輕掀起窗簾,陽光斜照,一抹細小的紅光在桌面躍動。
那枚琴徽,忽而輕輕震動了一下。
——她未曾注意到,畫館的牆上,原本挂着的“沈苒畫齋”橫匾,木片裂紋深深,那“苒”字,已悄然剝落。
而那夜,她再次入夢。
那一夜,月光極冷。
沈苒早早歇下,窗未阖嚴,冷風掠過畫案,将一角宣紙輕輕吹起。紙上是那幅未完成的畫,墨迹未幹,男子的身形剛愈發清晰,而面容仍模糊難辨。
夢境随風而來。
她再次回到那片雪林。琴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缥缈中帶着些許舊意,一如夢魇長随。可不同的是,這一次,她的雙足再未陷入雪地,而是如履清風,步步向前。
那株孤梅依舊盛放于枝頭,梅下那人依舊未動。隻不過,這一次,他仿佛聽見了她的靠近。
沈苒的心跳驟然加快,她從未走得如此之近。近得幾乎能看清他肩上風雪的紋理,甲胄上的刻痕,甚至是衣袍摩擦的微響。
她幾乎屏住了呼吸,緩緩伸出手,顫抖着,似要碰觸那道久藏心底的身影。
就在她指尖即将碰到他衣角的刹那,那男子終于緩緩回頭。
那一瞬,天地靜默。
沈苒終于看清了他的臉——一張仿佛從記憶中緩緩浮起的容顔。冷峻而寂寥,眉間藏有重重風雪。他的眼,是她畫了無數次也無法落筆的那一雙眼。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啊——
像一面沉睡千年的鏡,倒映着前世今生;又似深淵寒潭,藏着她未曾知曉的命運回響。
可更令她心驚的,是那眼底分明湧動着的——悲傷,與破碎。
“你還記得我嗎?”他開口,聲音低啞,帶着歲月沉澱後的顫意,仿佛穿越了無數個夢境與時間的褶皺,隻為問她這一句。
沈苒喉頭發緊,眼眶不覺濕潤。
她望着他,喃喃回應:“我一直在畫你。”
那一刻,男子垂下了眼,淚水順着臉頰悄然滑落,融入風雪。
風變大了。天地間的雪花開始加速墜落,像無數碎裂的光影在她眼前閃爍。畫面開始震蕩,梅林扭曲,枝影翻轉,仿佛整個夢境的根基被什麼松動。
“你不該記得。”男子輕聲說,卻已不再望她,“記得我,就等于……将自己從畫外拉入畫中。”
沈苒一愣:“你什麼意思?”
“你是鏡阙為我所繪。”他笑了,那笑卻如冰雪般冷,“你以為你是畫師,其實……你才是那副畫。”
天地開始崩裂,雪林開始震動,裂痕從地面蔓延至天空,一道光劍從虛空斬入,将整個夢境劈為兩半。
“停下!”她驚呼,“不許你再說!”
可男子隻是默默望着她,眼中流光碎片漸次潰散,映出一幕幕模糊不清的過往:
——是她十歲那年無意描下的一筆,紙墨間依稀映出他甲胄的影子;
——是她十四歲初夢之夜,第一次走入那片雪林,卻不知夢已為鏡;
——是她日日描畫,年年回憶,手中筆下,逐步重塑的不僅是他,更是自己的記憶。
“你為何會在我夢中?”她近乎哀求。
“因為你曾是她。”男子低語,“是那一筆未完成的‘她’。我畫了千年,盼她歸來。可你終究隻是她的影。”
沈苒踉跄後退,手中忽然握緊了什麼。她低頭看——是那枚琴徽,早已被她随身藏于夢中,不知何時亮起淡淡紅光。
琴徽之中,刻着的“钰”字,竟在顫抖。
“钰……”她念出聲,隻覺心髒仿佛被一隻手重重攥住,一陣劇痛襲來。
“你……是誰?”她低聲問,已非夢中,而是靈魂在呐喊。
那男子輕輕閉上眼,語聲低沉:“陸澤。”
天地徹底崩碎。
夢境如水波翻湧,被扯裂成千萬碎片,無數畫面從破口湧出——
有火焰中的琴台,血染的紅衣女子回首凄笑;
有山河沉浮的戰場,披甲之人将畫卷藏于心口,獨赴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