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鏡子很老,裹着木銅色的邊框,鏡面斑駁,有細細裂紋盤繞其中,像蛛絲結網。那裂紋深處,有一雙眼——一雙被困在鏡中的眼。
鏡中的男子,身着幽青色長衣,素發如雪。他被困在鏡中,歲歲年年,日日夜夜,隻能望着外界那口古井。
她初來時尚且年幼,不過五六歲。那日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後山井邊,眼神清澈中帶着幾分莫名的熟悉,仿佛她并非第一次來。
“這口井……好像在哪裡見過。”
那日春深,井邊的桃花落了滿地,小女孩蹦蹦跳跳,手腕的一枚小鈴铛随之發出聲響,驚得鏡中人也睜開眼。
他看着小女孩。
小女孩卻看不見他。
他的目光緊随她一舉一動。他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隻能用眼神呼喚,如同瀕死之人試圖伸出手握住那道光。
她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回頭望向鏡子,一雙清澈的眼眸中滿是疑惑。
“娘說,不能靠近這面鏡子。”她喃喃自語道,“說裡面封着個……妖怪。”
“可我不怕。”
男子在鏡中垂下眼眸,胸腔裡泛起熟悉又遙遠的痛。
女孩的手輕輕拂過鏡面,冰涼的觸感令女孩縮回了指尖,而他卻擡起頭,将掌心貼向她剛剛觸碰的位置。
他們之間,隔着鏡子。
他觸碰不到女孩。
女孩也看不見他。
歲月悄然流逝,小女孩也慢慢長大。她再不似兒時那般蹦跳着來,也不再會在井邊撒嬌或者哭鬧。更多的時候,她隻是靜靜坐着,雙手抱膝看着假山,或者撫摸着那枚鈴铛,眉心間似乎藏着别人看不出的愁緒。
鏡中男子看着她長大,仿佛在看一株梅樹在寒冬臘月抽枝發芽。他知道她應該有個名字,卻不知如何去喚。他見她被家中人排斥,隻因她母親非正室之身;也見曾她幾次被趕出家門,雨夜中蜷在井邊的小身影。
她說:
“我總覺得,我不屬于這裡。”
“我娘說,我是她在雪夜裡撿到的,襁褓裡還綁着個鈴铛。”
“那時候,她也聽見了琴聲。”
她望向鏡子,語氣輕得像風:
“你說……我是不是夢裡走出來的?”
他在鏡中怔了很久。
他記得有一次,她突然向鏡子伸出手,試探般碰了碰那裂縫。
“這鏡子,好奇怪啊。”她輕聲說,“裡面,好像有人在看我。”
他屏住呼吸。
她指尖貼在鏡面,而他的手掌也貼在那一處。倘若有一紙命令,他便能穿越千萬重夢境,将她握住。
可終究什麼也沒有發生。
她撤回手,喃喃道自己眼花了。
那一日,他在鏡中跪坐了許久,手還留在她剛才觸碰的地方,似乎還殘存一絲溫度,又似乎隻是他自欺的幻覺。
「夢境有的時候很殘忍。
尤其當你知道你終會醒來,卻依舊一再沉溺。」
他也曾憤怒過,試圖掙脫這鏡中桎梏。
他狂吼,拍打,裂縫開始蔓延,如蛛網般擴展至四周。但無論他如何掙紮,他始終無法真正走出去鏡子。
有一次,他拼盡力氣向外伸手,鏡面忽然泛起劇烈波瀾,仿佛世界都為之傾斜——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觸碰到她的影子。
不是她的人。
隻是她影子在水中映出的倒影,落在鏡中。
短短一瞬,卻讓他心中雷鳴。
也是那一次,他見到鏡面深處的那道裂縫中,映出一幅他從未見過的畫面——
梅花紛飛,血落如雨。
他站在梅林中,看着眼前早已氣絕的女子。
那女子的腳腕,戴着一枚小鈴铛。
——是她。
那不是未來。
是過往。
是被忘卻的、曾經的、沉淪的記憶。
而她,從來都不是第一次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人。
他終于明白:
為何她彈出的琴音會牽動他心弦。
為何鈴铛會似曾相識。
為何她的笑、她的淚,會讓他痛入骨髓,卻又不知其因。
是那一世,他未能護住的她。
而這一世,她以鏡像之形再度歸來,血未凝,命未了。
但她……依舊看不見他。
他想喚她,想沖破這鏡獄,想将她從命定的悲劇中救出。
可他依舊什麼也做不了。
幾年過去,她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鏡前的時光也從嬉戲打鬧,變作沉靜長坐。她會帶來紙筆,坐在鏡前畫畫;會将山中落花捧來,一朵一朵貼在鏡前,自問自答“你喜歡這朵花嗎?”,“我今日看見一隻白狐,好想摸摸……”她對鏡子說的每一句話,都無人回應,可她卻從未灰心。
她困惑、無措,卻又從未後退。她始終覺得,她與這面鏡子,有着某種道不明的關系。
直到她第一次夢見那場雪。
夢醒時,枕邊濕透,她奔向鏡前。
那一刻,她第一次感知,鏡中他的存在——一個蒼老的面容。
鏡中人仍靜靜看着她,隻是随着歲月流轉,眉間的悲意愈濃,似在忍耐,似在告别。
她有時會倚着鏡面輕聲問他: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
鏡中男子不言,隻在鈴铛聲微起之時,眼眶微紅。
她漸漸習慣了這種無聲相伴。
古鏡前的桌子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張泛黃的古琴,琴聲總在女孩伸手觸弦的一瞬自動響起,不是女孩彈奏,總帶着一種微涼的哀意,仿佛是他在彈琴,用女孩的手為媒介。
女孩試過自己彈奏,卻始終無法發出聲響。每當女孩想為他奏一曲時,那琴便如沉寂之石,無聲無息。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了無數遍。
鏡中人始終沉默,隻有琴聲響起時,那鈴音深處,似有她聽不懂的古語,如歎息,又如執念。
她試圖模仿琴音中的旋律,仔細描摹那流轉的樂曲,想要用筆墨書寫一個名字,卻發現每當落筆之時,紙面總會自燃成灰。她夢見過一個字,似乎叫“澤”,卻不知是否為他的名字。
某日,她再次站在鏡前,凝視鏡子許久許久,才輕聲問:
“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那一瞬,琴聲戛然而止。
鏡中男子望向她的眼中,湧出無窮的哀意。他微微點頭,卻像用了千萬年的力氣。随後,鏡面泛起漣漪,仿佛水波蕩漾,映出一幅模糊畫面——
她看見鏡中浮現出自己跌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懷中抱着一張古琴。遠處,是那個男子的背影,正緩緩離開。
她心中一震,猛地後退兩步。
“那是……我?”她低語。
鏡中人仍靜靜看她,眼中寫滿痛苦,卻無能為力。
她癱坐在鏡前,淚流滿面。
“我是不是……死了?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為我哭?”
那琴聲再次響起,鈴音碎落,回蕩在山谷之間,似在肯定,又似在低泣。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家中傳言她瘋了。可她不在意,她隻是每日來鏡前,為他寫詩,為他畫畫。她想盡一切辦法,為他尋找名字,卻從未成功過。
漸漸,她終于明白——他隻能以琴聲回應,永遠不能跨出鏡子。他早已不屬人間,唯有她,尚在人世,尚有掙脫命運的可能。
可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誰,為何總覺得心中的那份牽念,不隻是今生的喜歡,更像是前世的遺恨。
某夜,琴聲驟止,琴弦斷了一根。
她驚恐望去,發現鏡中人變得虛幻如煙。
“不……不要走!”她哀求着跪伏在鏡前。
那男子卻終于開口了,聲音極輕,仿佛跨越了千萬年:
“若有一日你記起我……請呼喚我的名字。”
“我如何知曉你名?”她痛哭。
男子平靜道:“它藏在你的夢裡,在你畫過的每一筆……”
她呆呆望着那逐漸模糊的身影,顫抖着喚了一聲:“……澤……”
可那聲音終究被夜色吞沒。
她趴倒在鏡前,無聲啜泣。而那古鏡,終陷入死寂,再無影、再無聲。
鏡子内鈴聲再度響起。鏡面泛起一圈圈水波,像是要将回憶扯碎,卻又無法真正湮滅。
他的手抵上鏡面,那裡本應是冰冷的碎片,卻在此刻泛出淡淡紅光,隐約浮現一行字——
“鏡淵碎影,封魂不渡。”
他不是死去,而是被困。被困在這鏡淵碎片所化的鏡子中,目睹一切,卻無法觸及。他不是旁觀者,是囚徒,是那段宿命中,為她擋下劫命的犧牲者。
那時,鏡阙将裂,陰陽混亂。她為了破命而行,命格之線将斷。他以命作舟,逆行而上,将自己的魂魄塞入鏡淵碎影,隻為換她一線生機。
——她是那破命之人,是鏡淵唯一可能渡過命運之鎖的人。
他是她的守護者,從始至終。
然而她忘了他,或許是命運安排,或許是鏡阙從中作祟。
“你忘了我,我卻不能忘你。”
他在鏡中輕聲低語,眼中映着她的身影。
那少女,正坐在鏡前,練習着那一首始終彈不完整的琴曲。她不知道曲名,卻感覺這旋律能讓她心神甯靜。
而每一次指尖輕撥,那鈴铛便會随之響起。
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鈴铛,是她前世随身之物。他親手為她所制,以梅枝煉殼,以鏡淵碎片為引,制成一枚護命鈴。
那時她笑着說:“你若不在,我便跟随鈴聲找你。”
可如今,她再聽鈴聲,卻再也想不起來任何。
鈴聲繼續回蕩,少女合上琴,擡眸看向鏡面。
良久,少女突然後退一步,輕輕捂住那枚鈴铛。
“我夢見你了。”她堅定道,“在雪夜,在梅林,在一場婚禮……你站在紅蓋頭前,卻不是新郎。”
男子眉眼微顫,鏡面泛出一道道碎光。
她繼續道:“你在夢中替我擋劍,你的血流在我手上……可是夢醒,我不記得你是誰。”
男子眼中已有淚水,那淚落入鏡面,便成破碎光影,飛濺四方。
鈴聲驟然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