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第一次在風中等一個“歸人”。
自那日起,夢境開始頻繁侵襲她的夜晚。
夢裡,她總站在一片雪原之上,琴音斷斷續續,從遠處傳來。
梅林深處,有人背對她而立,披着破舊披風,身形高大,手中持劍。
他不回頭,隻在風雪中低聲呢喃一句:“钰,你别跟來。”
“你是誰?”她在夢中問了無數次。
可夢中的自己從不說話,隻靜靜流淚,仿佛那眼淚不是為現在的她,而是為那早已逝去的命劫。
紙鸢在夢裡飛得很高,遠至天邊,而她看見有一人伸手将它接住。
那人眉眼模糊,卻有着少年歸予的影子。
她忽然明白,這夢,不是夢。
這是這紙鸢載着的記憶,是那封信未能寫完的結局。
她隻是再次走入那段故事之中,如命運一手安排的替身,拾起那女子的執念,繼續放飛紙鸢。
一日清晨,村頭古井邊的風鈴忽而響起。
阿梨匆匆趕至井邊。
風鈴輕晃,清響如琴。
她擡頭望見一隻紙鸢懸于空中,正是她的那一隻——梅花墜雪,銀絲纏繞。
紙鸢的尾部,原本縫着信的地方,竟有了新的變化。
多出一段極淺的字迹,就像是被風刻下:
“若你見信,莫問歸期。
我行至雪盡之地,唯願——你不忘。”
落款之處,一道淡淡筆劃隐現:“予。”
她怔住。
原來,那封信之後,真有人接住了紙鸢。真有人,于白雪之中,收下她未能說出口的念想。
隻不過……那人,如今身在何處?
紙鸢又是如何回來?它随風飄飛百年,卻又為何在此刻,回到她手中?
也許,是命數将她與那段過往系于一線,剪不斷,舍不得。也許是那人在雪夜之中,終未能如願地走遠。
古井的水面輕輕蕩開一圈漣漪。
阿梨蹲下身,看見水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卻仿佛還有另一道重疊的輪廓——一個眉目如她,卻着紅衣,立于雪中撫琴的女子。
她終于明白,所謂“紙鸢藏信”,藏着的不是那一封泛黃信箋,而是藏着一段命運的回音。
她是那女子的延續,歸予是那男子的回返,紙鸢是他們之間,從未斷過的牽引。
風再次吹來,銀鈴清響。
她将紙鸢高高舉起,仰頭看它重返雲天,恍惚之間,聽見一個聲音輕輕喚她——
“钰。”
她眼中含淚,輕聲回道:“我在。”
即使你不記得了,
即使你不再是你,
我也會讓紙鸢替我飛行百年。
春風又起,百花未生。
風起的那日,是舊曆初春,山原上的野花還未盛開。阿梨裹着淡青長袍,自林間緩步而來。十年風過,舊日風口依舊,那塊她兒時踩踏而站的巨石仍橫卧垭口之上,隻是棱角早被風雨磨平。
她手中仍握着那隻紙鸢,銀絲未斷。走近風口,目光一轉,看見有一人靜坐在風中,靜得仿佛是與這片山野一同存在的靈氣。白衣素裳,背影孑然。察覺到有人靠近,他側過身子,露出一張少年時模樣的面龐。
是他,是歸予。
阿梨怔在原地,許久未動。
十年了。他幾乎未變,仿佛從舊夢中走出,一步未曾離去。她輕喚一聲:“歸予?”
他輕輕一笑:“姑娘,你認錯人了。”
她怔住了,心髒像被什麼攥住,驟然緊了一下。
“你……不記得我了嗎?”她走近幾步,将紙鸢緩緩舉起,“你曾說過,若紙鸢還在,我們也還在。”
那人看了一眼紙鸢,眼中有片刻的波動,随即搖頭一笑:“我從未說過那樣的話。”
“是你。”阿梨低聲道,眼中霧氣起伏,“你曾用銀絲修過我的紙鸢,那是狐族之絲。你說,若風夠暖,它就會飛回夢裡。”
歸予輕聲:“我不知你在說什麼。”
阿梨幾乎快哭出來,她将紙鸢塞進他懷中:“你也曾說過,若紙鸢未斷,你便不離。”
那少年垂眸,看着懷中紙鸢,沉默許久。
風突然變大,他的長發與指上的銀絲一同在風中舞起,恍若狐影舞動。他擡眼看她,聲音低卻清晰:“可風太大了,吹散了我的願望。”
她喉間澀痛難言:“你什麼意思?”
他沒有回答,隻是将紙鸢重新遞回她手中:“姑娘,你認錯了人。”
“可我從未忘你。”她顫聲道,“那年就在此處,花開漫天,紙鸢高飛,你說過‘若紙鸢還在,我們也都還在’。我每年都回來,都在等你。”
他垂眸許久,終于道:“可若一個人,早已不在了,那他許下的願,還算數嗎?”
她望着他,眼淚終于落下。
“你已不再是歸予,對嗎?”
他沒回答。
她步步後退,淚水一串串滑落面頰,最後停在那塊她兒時站立放紙鸢的巨石上,風正好從身側掠過,她高舉紙鸢,手指顫抖地放手。
紙鸢在風中升高,銀絲拖拽,一如往昔。
歸予低聲呢喃:“可我……從未走遠。”
她一怔,仿佛聽見了什麼,那聲音卻已随風散盡。
阿梨緩緩走近他,忽然低聲問道:“你是誰?”
歸予望着遠處紙鸢,輕聲答道:“我也不知道了。我曾是某人的願,也許是某人的執念。”
他擡起手,指尖的銀絲在暮色中微微發亮,那并非凡物,而是一縷狐族命線,唯在宿命糾纏之地方才現形。
阿梨愈發明白,眼前之人,或許早已非人。或許隻是那紙鸢纏繞的一縷魂,一段舊日誓言的化形。
“你已忘了我。”她喃喃,“可我記得你。”
“那便好。”歸予聞聲笑了笑,一步步後退,漸漸的,他的輪廓逐漸模糊。
收回紙鸢,她跪坐在草地上,眼淚一滴滴落在紙鸢上。
她忽然記起信中的話——
“若他真走,我便寄魂紙鸢……”
她緩緩擡起頭,喃喃道:“歸予……你是不是,早已不在了?”
過了許久,風吹幹了眼角的淚,而她的心,在千瘡百孔之後,終于明白:
有些等待,并非為了重逢。
而是為了在漫長的宿命中,為那曾真切存在過的約定,留下一個仍在堅持的證明。
“若你忘了許的願,”她望向遠方,“我便飛給你看。”
風起紙鸢再飛,她知道,隻要紙鸢還在,她就會一直走下去。
為他,也為自己。
夜幕落下,遠處的紙鸢還在高空飄舞,阿梨坐在風口處的巨石上,手中仍緊握那枚紙鸢的尾線。風已停止,紙鸢卻還未墜落,高懸在風停之後的寂靜裡,仿佛天也在等,等那人歸來,或是等她放手。
她輕輕擡起頭,望着那隔着銀線的紙鸢,唇邊卻浮起一絲苦笑。
她明白了。
那封信不是寫給她的,那紙鸢并不是她造的。它是某位女子百年前寄出的執念,是某段命運的殘痕,隻不過在風中飄蕩百年後,落在她的手中。
她是在繼承“她”的等待。
她的手指因風寒而顯得微紅,卻仍穩穩将線攥緊。
“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在哪一世。”她仰頭,眉眼堅定,“隻要紙鸢還在飛,我就繼續等。”
從此之後,每年初春,紙鸢都會再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