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裡被清了場,方才滿座的茶客都要接受問詢,穿制服的正是杭城保安總隊的大隊長黃祿虎。外面也封了門,閑雜人等一律不讓進,樓裡,華東霆跟玉璋相對而立,明眼人都能感覺到,一股暗流在兩人之間湧動。
這兩個人不對付。
阮安一時也看不出來,之前的黃包車夫到底是誰的人,他就堵在大門口,一雙犀利的眼睛,時不時盯着自己。她想,此地不宜久留,恐怕已經惹上了麻煩。
“請問,我可以走了嗎?”她盡量讓自己顯得鎮靜,平聲問。
黃祿虎打量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手裡華東霆的大衣,心裡犯嘀咕:莫非這姑娘跟華東霆認識?以自己對這位華家大爺的了解,他絕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情種,一身閑人勿近的生冷氣息,正如葉老三說的,隻會惹姑娘哭。但他能把自己的大衣給這姑娘,這裡頭到底有事沒事啊?
話說回來,一個正經小姑娘,獨自一人,跑這全是男人的茶樓做什麼?
“按照規定,需要接受問詢,要是沒什麼問題,你就可以走了。”黃祿虎表面上秉公辦理,實則賣給華東霆一個小人情。萬一人家倆認識呢,有什麼隐情。“叫個人進來,就在樓上問吧,别吓着人家姑娘啊。”
黃祿虎出門會帶手下,人就在外頭,進來引着阮安就要上樓。樓上有浴池,一溜雅間,阮安将手裡的男式大衣往八仙桌上一擱,道了聲謝,謝過華東霆好意,卻問茶博士有沒有針線之類的東西。
葉蘭臣見狀,噗嗤噴笑,彎着眼睛瞅華東霆。那意思是說,瞧見沒有,人家壓根不願意領你的情,你也有今天!
例行問話的過程,保安總隊的人很客氣,阮安預先已經想好了說辭,要過年了,家裡事情多,煩心事也多,一大早鬧氣出門散心,發現實在沒什麼地方好去,拱宸橋那邊的商鋪尚未開門,就先随意進來喝杯茶,等下是要去東洋人開的藥房給母親買藥的。
問話的人,将她說的每一個字記錄下來,問完了,拿着幾頁紙下去。阮安這才從裡面插上門,脫下旗袍。撕破的地方有些麻煩,露出裡頭棉花,修補不好難看,還會惹丁嬸疑心。
樓下的那幾位爺,沒一個是簡單貨色,她深知自己道行不夠,那就以不變應萬變,盡量躲着點。老郵差的托付她還記得,隻是,要給華家大爺嗎?怎麼給呢?
阮安想了想,胸中有了成算,沒急着動針,反而把另一側也給剪開來。她就安坐在桌前,一針一線的飛舞,心也随着針線慢慢靜下來。
穿着修補好的旗袍下了樓,華東霆等人還沒走,反而擺了一桌茶水茶點,跟玉璋一行人坐着品茗。華東霆坐在羅漢床上,手裡拿着幾頁紙在看,由着黃祿虎跟葉蘭臣同玉璋虛與委蛇,他全然不管,也不上心。
剛才阮安在樓上的時候,黃祿虎親自問詢玉璋,又找來那兩名小二的東家,了解到這兩個年輕人都是剛來不久,他們幹活不要工錢,管吃就行,所以賣點心馄饨的老闆才肯用。哪想到他們會是刺客,要刺殺的,還是一位親王,皇上他小叔。
兩個老闆吓得魂飛魄散,一直跪地磕頭,黃祿虎見問不出什麼,讓人走了。
“看來還要調查這兩個人的真正身份,要給他們拍個照,發布公告,看有沒有人認屍。”黃祿虎說,“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小王爺的行蹤身份暴露,為了您的安全起見,在杭期間,我得派人保護您,畢竟您身份尊貴。”
玉璋四平八穩的坐着,撥了撥手裡的蓋碗,沒作聲,顯然不同意。
黃祿虎還要再說,他呷了口茶後,慢悠悠開口:“大清都沒了,還有什麼尊不尊貴的。倒是江南世家,以華家為首,既然到了這裡,不如一切就交給華家主理吧。”
黃祿虎巴不得把這燙手山芋丢出去,誰知道這金尊玉貴的小王爺,滿清最後的正統王公,不好好待在北京城裡,突然跑到杭州來做什麼。但他覺得,肯定不是來遊山玩水的。隻不過,他指名要華家負責他在杭州的事宜,感覺怎麼有點奇怪呢,好像是故意。
一個是正統的滿清宗室覺羅,一個雖然是舊臣子弟,卻是身體力行推翻滿清統治的人,這倆分明是冤家對頭。小王爺敢把自己的命,交到對頭手裡?為什麼?
一夜沒睡,被華東霆從風月窟裡拽到這泡澡,泡的他頭昏腦漲,黃祿虎隻想速戰速決,回去摟着相好補覺。
“東霆,你看呢。”
華東霆聽到黃祿虎問也不回答,卻在聽到樓梯木闆響動時,猛地擡起眼睛。于是,兩個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從他眼裡,阮安什麼也沒看出來,他就那麼極快的看了她一眼,擱下手裡的紙張,一根指頭在上面點了點,站起身。
“既然王爺開了口,來者是客,華家沒有拒絕的道理。”華東霆叫葉三,“回去了。”
葉蘭臣卻看着阮安,眼睛一亮:“可惜了,這回出來沒帶我的相機。”
葉蘭臣也是官宦世家,祖上是文臣,一門三進士,到他這裡偏不愛讀書,隻喜歡攝影繪畫,杭州城裡的人都知道,葉三公子成天脖子上挂個相機,走哪拍哪。
他頗為欣賞的打量着阮安身上修補後的旗袍,“方才沒發現,你這身旗袍倒是别緻,哪家裁縫鋪裡做的?我有個表妹,最喜歡看畫報,成天跟着《良友》趕時髦,又要不同于别人的樣式,吵着鬧着非要我給她畫。我哪裡懂女孩家的東西,畫了幾回她都不滿意,正生我的氣,走走走,你帶我去,過年正好做幾身哄她高興。”
都知道葉三公子審美好,眼光高,他這麼一說,就連玉璋都仔細瞧阮安身上。
她這身夾棉旗袍是自己畫的樣子,用的布料也尋常,倒是細節上與時下流行的款式不同。她也喜歡看《良友》畫報,每期必買,算是打開了一扇看世界的窗口。這身旗袍也是在看過畫報後,有感而畫。
1926年國民政府頒布的《民國服制條例》,才将旗袍列為女性标準性禮服之一,最初是一群上海進步女學生帶起的風潮。主要還是上衣下裳,短襖和長馬甲合二為一,外形以直線型為主,造型簡約、典雅和大方。阮安做了一體設計,收腰窄袖,因為她身量細長,穿直筒的空蕩,少女的身形還撐不起來,也不怎麼好看。
這身旗袍簡潔雅緻,細細的滾邊,通體沒有任何刺繡,隻在盤扣上,下足了功夫。蘇州織造署下轄官匠兩千餘人,擁有自己的缂絲場,主要承辦缂絲、缂織書畫,各類繡活、已織繡成型的半成品衣料等,更是皇室的“服裝廠”,有的是能工巧匠。阮安的外祖父雖不如華家老太爺,官至五品江甯織造郎中,但主要負責官匠以及各類上用貢品,是以,阮安是看着各樣内務府造辦處彩繪圖式長大的,後來她就按照那種模式畫衣裳,純屬愛好。
原本旗袍的領口上是一對蝴蝶盤扣,斜襟上則做了兩叢梅花,打破了兩邊對稱原則。但她修補的時候,因為裂口太大,即便縫補好也不美觀,便将盤扣拆下來,将開叉的另外一邊也剪開,鎖好邊,将盤扣做為裝飾安了上去遮擋,隻為權宜之計。
阮安隻當葉蘭臣嘴上客套,他卻真的拉着她出了茶樓。華東霆拎起自己的大衣,跟在他們身後,也不跟玉璋告辭,氣得玉璋身後幾人怒目。
黃祿虎見狀,扣好制服,紮上皮帶,對玉璋道:“小王爺,就由鄙人送您回下榻的地方吧。”
一輛汽車開過來,司機下車打開後座的門,葉蘭臣紳士風度的說:“女士優先。”
阮安怕回去路上出變故,便上了車,誰想葉蘭臣并沒有跟着上車,而是繞過去坐在前頭,于是華東霆就坐在了阮安旁邊。
“裁縫鋪在哪?咱們這就過去。”葉蘭臣轉過腦袋對阮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