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隻好如實回答,這旗袍的樣子是她自己畫的,葉蘭臣深感意外,随即便強烈要求想看阮安畫的圖樣,非要現在就去她家拿。
“先去東邊日本人開的藥房。”
華東霆一錘定音,他顯然是個習慣發号施令的人,大馬金刀的坐在後排,大衣搭在腿上。阮安垂眼想,他剛才看的應該是自己的問詢筆錄,因為她提到過要去拱宸橋東邊的東洋藥房為母親買藥,他在證實。
不知道為什麼,阮安覺得華東霆今天一早出現在茶樓,不是偶然。
到了日本人開的西藥房,老闆是個矮小的日本老頭,見三個人進來,一一鞠躬問安。阮安神色自若的報了藥名,是治療頭痛和咳嗽的,拿着藥回到車上,汽車朝她家巷子駛去。
車内空間逼仄,華東霆身量高大,占據大半地方。随着車子颠簸或者刹車,他的肩膀時不時蹭過阮安。一路上他再不說話,阮安也沉默,安靜的看着車窗外。街面上這個時候人多起來,賣各樣年貨的攤子支在馬路兩邊,來來往往的行人,使得汽車開不快,這一路顯得格外漫長,即便他不說話,也給人一種壓迫感。
也許因為他上過戰場殺過人吧。關于華東霆的傳聞,阮安并不陌生,不管她想不想聽,丁嬸每次買菜回來,都要附帶各種八卦。
要不要幹脆把老郵差的東西交給他呢?
原本她想,華家如今的家主還是華老爺,要是很重要的東西,那必然還是交給華老爺才對。既然答應了老郵差,她就務必把事情辦好,這才算對得起他的托付。
還是趁着過年,她送個帖子過去,專門把東西交給華老爺穩妥。
打定了主意後,阮安就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車子停到巷子口。
巷子狹窄,汽車無法開進去,華東霆率先下車,将白色襯衫的袖子放下來,大衣還是拎在手裡。這麼冷的天氣,他似乎不畏寒,站在車門旁邊等阮安。看來不讓他親眼看到她進家門,他是不會走的,這個人的心思很重。
“原來你住這裡,倒是離我們兩家不遠,就隔着一條河,過個橋的事。”葉蘭臣也下了車,“看來咱們有緣。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呢?”
“阮安。”
隔一條河,是兩個世界。
阮安不說客套話,就在前面帶路,走到一半就聽見從自家方向傳來激烈的争吵。母親撕心裂肺的吼叫,伴随着砸東西的聲音。
“滾!都給我滾出去!你們家的人,沒一個好東西,全都是爛了心肝肺的王八蛋,給我滾出去!”
阮安顧不上還有外人,快步進門,就看到天井裡一片狼藉。她的大伯父,兩個姑母和姑丈,指着母親數落。
“瞧瞧你現在什麼樣子,抽大煙抽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家裡就剩下這點産業,早晚都被你燒光!你怨恨世濟抛棄你,依我看,他當初娶了你這種女人才是倒黴!什麼都不會幹,家也不會打理,就知道享福,坐吃山空!要不是你爹能幹,又對世濟有恩,憑我家世濟的才學容貌,能看得上你?”
說話的大姑母做舊時打扮,靛藍色如意鑲邊寬袍大袖,鳳尾裙底露出兩隻尖尖粽子般的小腳。她看阮安母親,滿臉鄙夷。
“再說,世濟跟你和離,也沒虧了你。他娶了南洋巨富的女兒後,不是還給過你們一筆補償?要不是他給錢,就憑你這個抽法,一杆老煙槍,金山銀山都得燒光!”
小姑母接腔道:“說的一點沒錯,你當我們愛上你家門呢,空氣都比别處差些,這個味兒呀,進門就頂人一跟頭!”說着她掩鼻打了好幾個噴嚏。
丁嬸氣的發抖。“你們還講不講理,要不是姑爺背信棄義,停妻另娶,我家小姐怎麼會受刺激,又怎麼會抽上大煙?”
“放肆!這裡哪有你一個下人說話的份!”大伯父重重一頓手杖,将眼一瞪。
阮安的大伯父年過五旬,鄉紳打扮,端着架子,講話也拿腔拿調。一年前,他們從蘇州鄉下老家來到杭州,這些年的中國充滿動蕩與變革,北伐戰争的爆發和工人農□□動的興起,導緻許多土豪鄉紳都跑到城市避禍。上海、浙江和江蘇各地相繼成立農民協會,爆發農村大革命,阮家在蘇州鄉下的老宅,田産土地都沒了,他們隔三差五找上門,就是看上了阮安手裡的絲廠和商鋪。
“這裡沒有什麼主子下人,在我家裡,她想說什麼都可以,不愛聽就走。”阮安開了口,語氣冰涼。
大姑母一雙細眉頓時飛起:“阮安,怎麼跟長輩講話呢?還有沒有教養!”
“有個那樣的瘋媽,能有什麼好教養。”小姑母插嘴。
阮安克制着怒意,冷冰冰的說:“原來姑母也知道要有教養,不如多要求要求自己,再管别人。”
“你!”兩個姑母眼看要氣炸,兩個姑丈趕緊給大伯父使眼色。
大伯父清了清嗓子,慢聲說道:“阮安啊,你回來的正好,你母親這個人講不通道理,她身體不好,我們也不怪罪,但是你要拎得清。不管怎麼說,我們打斷骨頭連着筋,眼下時局複雜,國不國、家不家,哪裡都是一鍋稀粥。你們孤兒寡母的,尤其是你一個姑娘家,又要上學,還要照管家裡的營生,沒有自己人做幫手哪能行。你要記得,你姓阮,是我們家的血脈,這個永遠改不了,過兩年你也該嫁人了,沒有宗親做靠山,總歸是不行的。”
大伯父的話音未落,華東霆跟葉蘭臣從大門外露出身形。兩個人早就到了,開始沒好意思露臉,畢竟是别人家的家事。葉蘭臣本來想叫華東霆幹脆先離開,怕阮安一個姑娘家臉皮薄,被兩個外人,還是男子,聽到家裡這些腌臜事,到底是不體面。可華東霆半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就杵在大門旁邊聽。
直到後頭,葉蘭臣聽不下去了,咳嗽一聲。大伯父瞧進來兩個青年男子,看着就氣度不凡,沒敢造次,隻得暫時偃旗息鼓。
“哦,既然阮安有客人,那我們就先走了。阮安啊,你要把伯父的話聽進去,放在心上,伯父不會害你。”
“大哥,咱們這就走啦?”小姑母不甘心。“阿昌跟百興的事還沒說呢,馬上又是一年,總不能還讓他們閑着無事可做。大姐你看……”
兩個姑丈想打理絲廠和堆棧,幾個表兄想進店鋪,說是幫忙,學點東西,但阮安一年來就是不松口,姑母這才着急。
大伯父擺擺手,大姑母恨恨看着阮安,見她那身旗袍,腳上一雙皮鞋,愈發看不慣。“這穿的是什麼?不中不洋不東不西,不男不女不娼妓不良家的,真是出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