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便走,也不解釋,穿過門口驚詫的老丁等人,不過片刻功夫,又帶着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過來,青年人手裡拎着一個有紅色十字标志的醫藥箱。
何星洲簡單向阮安做介紹,這個人是附近開私人診所的留洋醫學生,姓文。
文醫生快速從醫藥箱裡取出針管和藥水,就要給李秀珠注射。
阮安攔了攔:“醫生,這是什麼藥?”
文醫生說:“姑娘放心,這是鎮定劑,能暫時令人安睡的藥。”
阮安這才讓開。
文醫生給李秀珠打了一針鎮定劑,溫聲細語的解釋:“這是德國最新出的藥劑,像嗎啡一樣,能夠止痛鎮定,可以治療癫痫。”
阮安便問:“這也能治療煙瘾嗎?”
來的路上,何星洲已經向文醫生介紹過情況,所以他搖頭說:“隻能暫時控制住發作時的狂躁。目前國内在戒除鴉片煙瘾方面,西醫采用的是逐漸戒除法,即使用少量的嗎啡來幫助戒煙,其實則是用嗎啡代替大煙,而嗎啡也有很強的成瘾性。”
阮安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文醫生以為她沒聽懂,不厭其煩的進一步解釋:“這個就像當初賣的戒煙丸,都是以嗎啡甚至□□苦丁摻入其中,假借戒煙之名,行販賣毒物之實。這種戒煙替代品,緻瘾性、危害性,甚至超過鴉片。”
文醫生曾經就在外國大醫院工作,了解到真相後,毅然辭職,跑到這裡開了一間私人診所,平時就給街坊領居們治個頭痛腦熱。
怕阮安憂慮,何星洲忙說:“不過你們不用擔心,照仁雖學西醫,卻出身中醫世家,還是有辦法治療煙瘾的。”
照仁是文醫生的名字,他點點頭,也說:“其實想要根治煙瘾,并沒有想象中困難,當初林則徐采取堅決措施禁煙之外,對吸食鴉片的煙民,主張以中藥來幫助戒煙,留下一本《救迷良方》,裡面就有戒煙藥方。”
文醫生在桌前坐下,他随身帶了紙筆,擰開鋼筆帽,寫下一幅中藥方。
“救迷良方這本書,出自上海青浦的名醫,其出身行醫800多年的醫學世家,精于切脈制方,受林大人所托,以畢生所學,拟制戒煙藥方,後經過多次試驗後,以忌酸丸、補正丸的戒煙效果最好。”
他開了忌酸丸的藥方給阮安,都是些行氣、補中、理氣、涼血、滋陰的常見藥材,唯獨就是要以鴉片煙灰做主藥,并忌諱酸物。将這些常見藥材磨為細末,加入面糊做成藥丸,需在煙瘾未來之前服下,服用三五日後,每日按量遞減一粒,半月過後煙瘾便可盡除。
丁叔丁嬸喜不自禁,阮安拿着藥方奇道:“既然如此便能斷除煙瘾,可為何……”
文醫生知道她想說什麼,苦笑一下說:“因為無利可圖。這些藥材裡,最貴的是沉香,便是鴉片灰也不難得。”
何星洲接道:“就因為不難得,效果又好,才無利可圖。”
文醫生歎口氣:“曾經,我認為中醫虛妄,象征落後的文明,隻有西醫才符合進化之大勢,便叛出家門,遠赴海外求學。回國後就職于大英醫院,本以為能以己所學,救人救國,想要在幫助國人戒煙上出一份力。卻不曾想,這背後卻是一些人的生意。”
“中國醫藥始自神農皇帝,名醫輩出,力起沉疴,活人無數,若是中醫真的虛妄,幾千年來,多少回天災瘟疫,哪還有我們這些人。”
門外,在雜志社做編輯的鄰居趙爽,提着兩個暖水壺進來。
趙爽看上去二十五六歲的模樣,剪着齊耳短發,穿着樸素的夾棉旗袍,圍着針織圍巾,或許因為職業關系,通身知識女性的氣質,令人見之可親。
文醫生見到趙爽,便笑着起身,迎過去。“你怎麼來了?”
“看你們在忙,我替阮安打些熱水,再晚些,老虎竈就關了。”
阮安忙道謝,将熱水壺接下。
趙爽接着說:“西醫藥學是科學的代表,科學總比愚昧好,但也不能因此,就把我們自己的文化推到科學的反面去。”
“誰說不是呢。矯枉勿過正,更不能自滅我們自己的文化,别人不需要,老百姓需要,子孫後代需要。”
文醫生說着話,眼睛卻一直看着趙爽,裡頭全是溫柔。
很明顯,他們倆是一對熱戀中的男女朋友,而且很登對。
莫名的,阮安瞧着這兩個人,想到了陳先生。
想起他曾微笑着說:我們看到了别人先進的武力,工業,我們敗了,落後了,就全盤否定自己的一切,導緻整個民族的精神徹底垮塌,失去文化自尊心和自信,其實,這也大可不必……
他們都是一樣的人,身上有着同樣的,藹然可親的力量。
趙爽被文醫生看得不好意思了,推他一把:“阮安手傷了,你怎麼不給人上藥?”
文醫生這才赧然一笑,急忙從醫藥箱裡取出酒精和紗布。趙爽很自然的給他幫把手,看到阮安手上一圈深深的咬痕,還是沒忍住,抽了口涼氣。
“咬得這樣深,會留疤的。疼嗎?”
“不妨事。”
就這樣,阮安與文醫生約定,由他親自制作忌酸丸,明天就給李秀珠送來。阮安将全部大煙膏交給文醫生,這時,窗外忽然響起鞭炮聲,遠處還有煙花升空。
“交年啦,明天就是小年了。”
何星洲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笑着說:“是今天。”
原來此刻已經十二點了,過了十二點,就是小年,辭舊迎新,迎祥納福的日子。也意味着,從這一刻開始,就是新年的開端,就是給新的一年開個好頭。
阮安向各位新鄰居道謝,大家互相之間說着祝福的話,他們在鞭炮和煙花中,邁入新舊相交的時刻。
待大家離開,丁嬸抹着眼淚笑說,看來新的一年,她們家終于要交上好運道了。
阮安問丁嬸,為什麼這樣說。
丁嬸眉開眼笑道:“小小姐,你沒發現嗎?自打咱們到了上海,遇上的盡是好人好事,鳳姑雖然兇了些,但也沒對咱們做什麼。虧了她跟小何,咱們才能認識文醫生,這回小姐的病算是有指望了,等小姐好了,也戒了煙瘾,往後的日子,就是苦盡甘來。我明天一早就去買些桂圓紅棗回來,以後咱們的日子,一定紅紅火火,全都是甜!”
丁嬸自顧自的說着,又去忙着給阮安倒洗臉水,沒看到因着她的話,阮安陷入了沉思。
真的是忽然之間,便轉了運道麼?
但阮安什麼也沒說,更沒在丁叔丁嬸面前露出端倪,等大家都歇息了,她躺在小房間的小床上,透過頂上的老虎窗望着外面,久久未曾阖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