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進去,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随着門後的一切向他撲面而來。
他脫了皮鞋,習慣性地想将鞋擺好,才意識到,今晚沒有江鹭會唠叨他了。這裡,既是他們曾經的愛巢,也是現在隻屬于他一個人的空間。
他承認,一種久違的自由氣息擁抱了他。
江鹭有潔癖,對他各種衛生及生活習慣的管束可以說到了苛刻的程度。但現在,沒有人會督促他進門要把鞋收好、擺放整齊,沒有人會提醒他第一時間去洗手,在屋裡的任何一處坐下之前都必須要換下外面的髒衣髒褲、穿上居家服,沒有人為他随意丢在沙發上的襪子、外套而大發雷霆,沒有人會埋怨他又把收納整齊的衣服拉亂、把擦幹淨的地闆踩髒……沒有人,是啊,沒有,因為這裡此刻隻有他一個人,空空蕩蕩,如此寂寥。
宋魁沒換褲子就在鋪着潔白沙發罩的沙發上坐下,半癱着倒進靠背裡。不用擔心被念叨,更不用提心吊膽自己哪裡又違背了家庭規章,這樣的簡單輕松,讓他有那麼一瞬間的快意舒爽。
這種感覺好像又回到了十幾年前他單身租房的時候,可不同的是,那時候的他卻對自由這件事深惡痛絕。
當年他還在刑警隊,出差辦案經常一辦就是十天半個月。回到家疲憊至極,頭發蓬亂、胡子拉碴,人都臭了不說,還要面對一地灰塵的房間,四處亂扔的髒衣,滿桌的外賣盒和煙灰缸裡攢滿的煙頭。
這種狀态持續了很多年,他感到厭倦和孤獨,直到和江鹭談戀愛,灰暗平乏的生活才因為她增添了一抹色彩,有了一縷溫暖的光照進來。
他那時特别享受被江鹭管着,她責怪他、埋怨他,哪怕跟他吵架,他都覺得她可愛,都感到甜蜜、甘之如饴。談戀愛時如此,後來結婚了也還是一樣。
兩人剛結婚那年,他被調到交警隊,那會兒也忙,每天也是路上當吸塵器、各處地奔波,一周都沒幾天能按時下班早早回家。但不論多忙,隻要有時間,他一定回家給江鹭做頓飯,再忙,路過家門口,也要停上一停,望上一眼。
從刑警隊到交警隊,“妻管嚴”這個綽号一直跟着他,别人是調侃、奚落,他卻覺得挺開心、挺自豪。他愛他的妻子,愛被她管着的感覺,享受為她和家庭付出,有什麼不好的?
再往後,從縣局到隋慶,再到隗中,外任的十年多時間裡,“妻管嚴”這個綽号逐漸成為過去式,無人知曉,也無人提起。随着他職務的穩步上升,恐怕也無人敢于再提起。江鹭在他生活中的占比似乎也越來越低,唯剩下這種夫妻、親人間的唠叨與管束牽系着,卻慢慢被他當成了負擔,視為了枷鎖。
現在江鹭讓他搬出來,這些管束不存在了,放下了、解脫了,他理應感到如釋重負不是嗎?
可為什麼他的心中卻是一片空蕩。
在這個充滿着他們過去美好回憶的房間裡,目之所及,照片牆上他與江鹭在合影裡甜蜜地依偎,廚房、餐廳裡仿佛還能看到他們當年嬉笑打鬧、為三餐忙碌的身影,客廳的沙發靠背上擺滿了玩偶,那是他每年都會送她一隻的警察小熊——談戀愛那會兒,她覺得他塊頭大、人又笨,親昵地管他叫“笨熊”。這是隻屬于他們情侶間的愛稱,他便也依着她,甘願為她做這隻笨熊。
女兒出生後,他們一起為她取了“秋秋”這個小名,因為他們的相逢是在秋天。那時他如此滿懷着期望,希望江鹭和女兒能成為兩隻快樂的、幸福的小鳥,啾啾歡唱,永遠圍繞在他身邊。而他願意做她們娘倆的依靠,當一棵遮風擋雨的大樹、供她們停歇的枝幹。
這是個承載了太多的含義、也承載了他們愛與期盼的小名。角落裡,秋秋的嬰兒床和嬰兒車也一直擺放在老地方。他還記得他第一次在那兒給秋秋換尿布的情景,記得剛出生不久的她,粉嫩、袖珍的小手第一次握住他粗糙的手指時,心窩柔軟成一汪水的感覺。
小床上的玩具輕輕搖蕩着,不知是此刻還是回憶裡的風鈴聲、女兒的咿呀聲回響在他耳邊……
一切都是曾經的樣子,他卻難再回到曾經。
宋魁的眼眶有些濕潤了,但他拒絕陷入這種脆弱的情緒裡。他仰頭靠後,揉了揉眉心,苦澀地想,這是她對他的懲罰嗎?是,他現在覺得,這是她精心安排的一場懲罰。如果她所期望的是這樣,那是否隻有等他品嘗夠了這痛苦的滋味,才能取得她的寬容和諒解?
一整晚的淩遲和苦刑,應當夠了吧?
他決定就在這裡住一晚,明天就給江鹭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