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黎咬上食指,食指如往常一樣呈煙狀。他用中指與拇指在煙霭中翻找,一無所獲,甚或連散掉的是不是人魂的指他都沒能分辨出。
很快他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指要如何恢複回去?救餘文清斷臂時,晏不歸施了術法扔他的。現下......
叫醒晏不歸顯然不實際,不叫,天明被他看到一樣要挨罵。躊躇許久,鐘黎做出決定——藏起來。
儲物袋在床外側,晏不歸枕邊。他輕而易舉拿到後,打開袋口,扇動煙霭。
他沒敢使太大力,輕輕地一邊扇一邊推,系帶時晏不歸動了,鐘黎猛地趴到袋子上,觀上半晌,見晏不歸沒有醒的迹象,複又支起身,悄悄放回儲物袋,長舒一口氣。
翌日朝陽初升,梵音入耳,晏不歸先起,穿好衣去拿儲物袋。鐘黎眼不眨地盯着,晏不歸順他視線看向手裡的物件皺起眉。
“我不要去裡面,”鐘黎機智開口:“銅鈴是死的,袋子也是死的,我不跟它們在一起,我要在外面。”
他強調:“真身也要在外面,不去裡面。”
死去吧你,大清早被壞心情的晏不歸抓起玉佩砸鐘黎身上。鐘黎沒接,玉佩落在被面滾到床邊,眼看要掉地上,晏不歸伸手抓回掌心,轉身出門。
床上的鐘黎松口氣,擡起左手看看四指,慶幸起咬的不是右手。起身站床邊甩甩袖,袖長不夠,遮不住。
有了,大氅。
但大氅在玉佩,剛惹完再惹好像不太明智。算了,比如大錯,小錯更好解決,鐘黎打定了主意。
正走着的晏不歸感一陣風,風停,鐘黎裹氅衣站他身旁,讪讪道:“早起有些冷,這樣暖和多了。主人你冷不冷?”
晏不歸掃過晨起灑掃的僧人們,個個都穿單衣。
有病。
鐘黎在晏不歸睨來的目光中解讀出,同解讀出的還有來自寺中僧人投來的窺探。
好吧,在暖和的春日裡穿大厚氅衣确實不合時宜。
“鐘施主大病未愈,畏寒實屬正常,平日可多曬曬太陽。”慧空住持于齋堂道。
台階給的不錯,鐘黎應道:“多謝。”
慧空颔首,衆弟子皆垂首用飯,隻晏不歸凝視鐘黎,眉心愈發緊,最後忍無可忍:“手掉了?”
普慧寺用的是木碗,沒什麼重量。鐘黎碗裡的粥食了一半,碗就跟着他的動作歪來歪去。鐘黎改做端起碗喝,可還有饅頭,他一會兒端碗一會兒拿饅頭,不停地在二者間換着。
晏不歸看得惱,鐘黎擡頭,面上毫無變化,藏在氅衣的手攥起袖,一鼓作氣拿出時,晏不歸為避免殺生走了出去。
于是乎,鐘黎剛剛露出的被袖包裹的手又放回去。
“老衲需下山一趟,鐘施主在寺中如有什麼需要同法俞、法淨他們直言便是,無需拘謹。”慧空至鐘黎邊上道。
本是飯香的鼻端撲來股味兒,鐘黎站起身,借道謝微彎腰的姿勢傾向慧空,惡臭瞬時侵進鼻腔,确為屍腐味。但觀垂在身側的手,除了松垮的皮以及老來自生的斑點,别無異樣。
“出家人慈悲為懷,施主不需多禮。”慧空扶起鐘黎,鐘黎禮貌性地去擡對方手,腕處脈有跳動,單薄衣裳亦可見胸腔起伏。
屋外同出的腳步聲漸遠,想來是慧空和晏不歸一起出去了。鐘黎端起碗去到法俞那桌,問得極其自然:“慧空下山做什麼?”
法俞往法淨那邊坐了坐,給鐘黎騰出位置,而後道:“城中前些年來了群難民,住持與鄉紳行了救濟,後來他便時常去布善。”
“近來,”他頓了頓,說:“去得有點勤。”
“何止有點勤,師兄不知,上回我在城裡遇到住持,住持正與鄉紳們說着話,我沒好過去就在旁邊聽了一嘴。鄉紳說早年間的那些人早都有了落腳處,也各有生計,施粥贈衣之舉可否到此為止?”
鐘黎道:“慧空怎麼說?”
“住持什麼都沒說,就走了。”法淨掰着饅頭,“鄉紳說得其實在理,城内外百姓安居樂業,确也不需要施舍的那些清粥布衣。”
“因為這事,我們下山常遭人指點。”小和尚話音未落,法俞就投去了視線。
小和尚閉嘴不語,鐘黎卻道:“行善太過便有沽名釣譽之嫌,再加鄉紳牽頭,他隻露面打上兩勺湯米,時間一久自是落人口舌。”
這廂鐘黎與幾人探聽,那邊晏不歸亦察覺了異樣,遂借買物之名與慧空一道下山。
昔日擺放城門處的粥棚挪去了偏遠的角落,風一吹,篷布噗噗作響,像極了老舊的破風箱。
下方長桌經年累月生出了蟲洞,桌下四腿也已經腐朽,後面長凳修修補補,往上一坐咯咯吱吱不說,還左搖右晃,仿佛正在承受不能承受之重。
打開木桶,裡面清粥依舊,相較過去米更多湯更稠。然等待一日,都不見有人前來。慧空好像并不在意,準确來說,他好像看不到這些,隻是在做該做的事,行他自以為是的善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