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喻宛宛一聲冷笑,夢境明媚的色澤飛速剝離。晴好朗日不見,陰翳的風刮過,喻宛宛的臉映在水中,被風揉成漣漪。
“你也有今天。”楚思瑾呢喃,扶在水邊的雙手捏成拳,微微顫抖,“你永遠高高在上,你永遠天之驕子,我就不行,我總是被忽視,總是被你擋在後面……”
“憑什麼?”揚手一劃,水中倒影亂得難以辨别。
然而同樣的影子出現在身後,喻宛宛默不作聲,隻是盯着楚思瑾。
謝謹言發現,喻宛宛的影子影影綽綽,邊緣朦胧,與先前相比,像是被水浸染的工筆畫。
沈自鈞看到他盯着喻宛宛出神,悄悄扯他的袖子:“色彩明晰,說明身在夢中,影像模糊,說明靈氣流失——不過還能堅持一段時間。”
楚思瑾盯着破碎水面,沒有意識到身後人影,嘴裡還在憤憤有詞:“你在重點班都是佼佼者,我呢?好不容易考進去,還在後面……爸爸知道我認識你,更是沒事就拿你作比較,我算什麼?喻宛宛,為什麼要讓我遇到你!”
因緣際會的相遇,喻宛宛走入楚思瑾的生活。兩個女孩的生命軌迹重疊,交織的,除了友誼,還有難以言明的黯然神傷、相形見绌。
沒人甘願成為另一人的影子,除非那人本就身處陰暗,眼中無光。
喻宛宛,她是過于耀眼的存在。學業優異、琴藝高超,加之身形容貌,在同齡人裡顯得格外出挑。高中,是她展現魅力的舞台,加入校樂隊後,銀色音符胸針映着她端莊和善的笑臉,足以使任何站在她身邊的人黯然失色。
她的笑臉曾映入楚思瑾的眼中,給她溫和前行的勇氣,讓她與父親抗争,堅持自己的興趣,卻也深深刺痛了她,時刻提醒她的渺小怯懦,無能為力。
當光明微弱,那就是身處陰暗中人賴以求生的希望,而當光明太盛,就成了逃脫囚籠後必須遮目躲避的存在。
喻宛宛,恰好就是刺痛楚思瑾的那道光。
當日春光正好,少女明媚的笑顔未曾淡去,埋藏在心底的陰暗卻在隐秘處滋長根植,嫉恨的種子一旦種下,将再難拔除。
楚思瑾,既感激當日的相遇,卻嫌惡當日的相識。
“我拿你當朋友,真的喜歡過你,掏心掏肺。”楚思瑾快意地注視水面,那裡,喻宛宛的臉支離破碎。
“可是你拿我當什麼!?”
波紋蕩漾,水面驟然收縮,月色入水,在池上凝成蓮花模樣。
“我曾經那樣相信你,喜歡你……”楚思瑾的聲音帶着怨,細聽起來,還有幾分委屈。
亭中少女娉婷歡笑,尹悅齡靠在欄杆邊壓腿,笑呵呵閑聊:“她叫你出來,有什麼事嗎?”
喻宛宛撥開探入亭中的一枝山茶,側身在美人靠上坐了,不緊不慢地說:“沒有,思謹隻說在這裡等。”
“哈哈,她啊,可能又想拿你當模特,給她找靈感了。”
喻宛宛回了一聲輕笑,聽語氣,是悠閑平淡的。
亭中一時無人言語,隻聽尹悅齡拉伸肌肉的細碎氣音。
“哎,我們班最近換了個語文老師,好像就是教你們班的啊。”過了沒一會兒,尹悅齡耐不住,率先找話說。
喻宛宛笑着問:“是啊,石老師講課好吧?”
尹悅齡叽叽喳喳,說了很多,大緻是誇贊石維敬的言辭,最後還說:“别看思瑾平時不言不語的,連她也畫了石老師的肖像呢,我趁她不注意,順了兩張來。”
“你啊,就算是好朋友,也不該拿人家東西。”喻宛宛說。
随後是紙張摩擦的悉簌脆響,想來是尹悅齡把自己“順來”的畫給喻宛宛瞧。躲在暗處的楚思瑾臉色乍然變得窘迫,急忙提起腳邊的東西,想要現身。
“畫得鬼畫符一樣,根本不是石老師!”喻宛宛的聲音忽然刺破寂靜,驚飛幾隻栖在枝頭的鳥雀。
匿在花影中的身影僵立住,肩膀顫抖。
“宛宛哎,這個沒有那麼差吧,我覺得很好看啊?”尹悅齡拿起畫紙,不同意喻宛宛的評價。
但是喻宛宛堅持:“這種水平還是别拿出去丢人了。悅齡,我們是外行,隻看個像不像,要是讓會畫的瞧見了,不知道怎麼笑話她呢。你千萬别再拿給别人看,也别和她說,悄悄燒了吧。”
枝條碎裂的響動,花瓣簌簌落下。躲在暗處的女孩忍住聲音,匆匆逃走。直到跑出很遠,直到溫熱的月光鍍在身上,懸在胸腔裡的一顆心才算緩過來,恢複活氣,急促地撲通撲通跳躍着。
寒意從心口蔓延到全身,絲絲縷縷。她喘息着、顫抖着,抱住胳膊,擡頭望望月亮,再瞧瞧腳邊一個正方形的盒子,冷笑一聲,狠狠把它踢開。
潔白的奶油、鮮豔的薔薇、瑩潤的果肉,滾在土壤裡,沾染點點污濁。就算月光澄淨,落在污泥間,也難保純淨如初。
感情也是同樣,一丁兒點雜質,就可以讓它飛速變質。
友誼這東西,着實脆弱,你可以看到為友人兩肋插刀出生入死,可是有的人,三言兩語,就把它碎個徹底。
那一日,是楚思瑾的生日。她沒得到朋友的祝福,隻得到摻雜刻薄的評價,以及變了味道的友情。
“你也有今天。”她狠狠地念叨,含着扭曲的快意,“你不是看不起我嗎?可是你呢?考試作弊,到底落到和我同班,你才女的名聲都是假的!呵呵呵呵……”
沈自鈞躲在謝謹言身後,貼着他的耳朵,悄聲問:“作弊?”
謝謹言把他推開,用口型示意:回去說。
楚思瑾笑得痛快,一腳踏在盒子旁邊一張紙上。鮮紅的裙擺、潔白的短衫,畫上少女笑容明豔,爽朗得好似秋日裡燦爛的金陽。
“你到底,髒到了泥污裡,千人唾罵的東西,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我!”
她陰毒地踮腳,鞋尖碾住畫中人的臉:“你還,懷了孩子,哈哈哈哈……”
懷了孩子!
謝謹言大驚失色,連退數步,腳下倏然一空。低陷的土壤裡,湧現出無數張臉,眯着眼,斜着眉,尖聲譏嘲:
“你和她是什麼關系?不用說我們也知道。”
“别裝了,找到你,就說明我們确定,你們關系不簡單。”
“哈哈哈哈,不幹不淨……”
“你還想賴誰呢?”
楚思瑾暢快的笑聲漸漸遠去,謝謹言耳畔轟隆,面色如土。一瞬間周邊夜色盡數破碎,涼的月、寒的水、髒的泥,全都不見了。他眼前隻有孤燈一盞,四面牆壁割裂出狹小的方寸空間。
“謝謹言,你們關系非比尋常啊。”
“還是說實話的好,免得吃苦頭。”
猙獰的聲音依舊從四面八方而來,嘶啞恍如鬼哭狼嚎,要将坐在其間的謝謹言吞吃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