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謹言活得了無生趣,誰知是不是前世背叛,心中愧疚的緣故呢?
夢狩暗自祈求,希望蒼天垂憐,給孩童一個重頭來過的機會,也給自己一個彌補虧欠的慰藉。
他到底心存憐憫,不忍屠戮生靈。何況那樣通透的眼睛,秋水般映過自己身影,他不忍令之消散于世間。
隻是憐憫歸憐憫,背叛的怨憎,依舊牢牢占據心中一隅。
夢刀為夢狩伴生,靈氣運轉俱是一體,自然一體同心。夢刀拒絕此人,也就說明在夢狩心裡,對此人心存猜忌。
實情未免冷酷,因此他說得含蓄。
但也足夠聽懂。謝謹言回了句“哦”,便不再應聲。
任誰也不想成為被拒絕的那個,縱然這種體驗不算稀少,他還是感到失落。然而他一貫以冷硬掩飾内心,越是失落惶然,越是表露得鎮定。因此僅僅瞬息,他就斂去眉間郁色,快得仿佛方才暗淡的眸光隻是錯覺。
這種變化雖然短暫,并不是不可捕捉。
沈自鈞看到他眼神變化,心頭好似被不輕不重捏了一下,不由得蹙了下眉。
說不清是什麼感受,好像看到面前這人怅然若失的樣子,胸口就堵着一口氣,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噎得人不痛快。
他在不高興嗎?沈自鈞想。
如果他揪着這個話題繼續深入,問“為何夢刀有這樣的意識”,自己又該如何回答?
掩飾?胡亂編的理由,恐怕瞞不過去。
坦白?講到前塵舊事,謝謹言能否接受?……不,他不信輪回,肯定會斥一句“荒謬”,然後……那雙冷淡的眉眼更冷,恍如鎮着寒冰,疏離地盯過來。
這滋味想想就不好受。
他正慌着想怎麼圓過去,就聽到謝謹言冷淡的嗓音:“石維敬沒事了?”
自己把話題岔開了?沈自鈞訝異他的“豁達”,轉而看到他的眼睛。沉沉目光隐在眉骨陰影下,依舊含着雲翳,他瞬間了然:謝謹言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在乎,隻是……他在給自己台階下。
這樣的認知讓他更難受了。不過,總比解釋夢刀的意志要好得多。
“魂魄已經融合,應當不會有事。”他立即回答,似乎想挽回一點頹然的情緒。
謝謹言慢慢點頭,又問:“喻宛宛呢?”
扇上的影子他看在眼裡,那是喻宛宛的魂魄殘息。一道殘魂而已,他不會奢望為她謀求返回人間的契機,隻想确認一件事——
“為了給石維敬融魂,她消失了?”
沈自鈞靜默一瞬,轉過臉,望着虛空中一點,緩緩點頭。
魂魄相融,本就不是尋常事,想要促成此事,必将付出代價。而這代價,不是充沛的靈氣,就是活人的魂魄。
冥冥中他似乎察覺到謝謹言此問别有深意,然而未等他陷入困窘,謝謹言又轉了話頭:“這個夢,有另外的人在裡面。”
這個人,别看寡言少語,内心卻十分細膩。察言觀色、體察人心,他往往總能避開讓人難堪的境地。不難想象,若是他想要讨誰喜歡,當真不是件難事。
隻可惜,這人生就一副疏離寡淡的性子,要他費心思讨誰的歡心,那才是件罕事。
着實可惜。
心裡歎息,面上卻不動聲色。沈自鈞順着他的話頭問:“什麼人?”
謝謹言便将夢中情形說給他聽,末了,望着沈自鈞,問:“斷腿的人要報複,石維敬也受到影響,這不是巧合吧?”
沈自鈞反問:“你心裡不是有答案了嗎?”
乍然闖入的夢境,分道揚镳的情侶,背叛與怨憤,幽靈般的問句。這分明是有心之人的誘導,倘若被報複的情緒裹挾,很容易被人挑撥利用,萬劫不複。
沈自鈞指着折扇,對謝謹言說:“喻宛宛殘魂曾囑咐石維敬,千萬不要答應任何交換。暗處聲音句句不離‘代價’,或許,一旦答應,就會成為下一個獵物。”
“是兇魂做的?”
沈自鈞搖頭:“不确定。”
謝謹言靜默,許久後,又提出一個名字:“那個姑娘,好像叫做‘桂芳’。”
“桂芳”其名不算稀有,真要論起來,“沈自鈞”都比這個名字更為特别。不知為何這個名字能引起謝謹言的注意。
謝謹言摸着下颌,眉尖微蹙:“或許我多想……還是确認一下比較好。”
“确認什麼?”
謝謹言擡眸,望向沈自鈞,須臾搖了搖頭:“一點小事,不必麻煩你,我自己看着辦。”
他攏着眉心的模樣不自覺帶一份輕愁,好似含着委屈卻不言說。沈自鈞垂眸,隻覺那道飛揚的墨色掃過心尖,留下難以言喻的感受。
能不能不要憂愁,你的顧慮,你的牽挂,難道不能與我分擔嗎?
我們是一同入夢的夥伴,我願意與你共擔風雨。
為什麼你有了難處,卻不願與我言說?
他又想起那個孩子。倘若在世,憶及前世,是否也會這樣蹙着眉,想說而不敢說?
難道,當初,他也有難以啟齒的不得已嗎?
怒焰吞天,他們原本不必走到那一步的。
“謝謹言。”他喚了一句,走過去,攤開掌心,一對瑩潤袖扣躺在指縫間。
“這是?”
沈自鈞拉住謝謹言的衣袖,将袖扣塞到他手裡:“幾次走散,害我擔心。你帶上這個,方便我随時感知你。”
謝謹言接過袖扣,垂眸。墨藍的底色上,一枚星光搖曳,一枚朗月當空,流溢着充盈的靈氣,屬于夢狩的靈氣。
喻宛宛的殘魂尋找石維敬,可以借助《牡丹亭》,沈自鈞想要追尋謝謹言,卻連一點憑信都沒有。一對袖扣附靈,綴在腕間 ,便是指引方向的明燈。
無關風月,隻是有備無患的保護。
他怔然收了,道一句:“謝謝。”
僅此而已,除了入夢覓魂的夥伴,他們什麼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