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鈞不知如何回答。謝謹言的語氣并不尖銳,相反,他的語調和軟,呈現出下位者的無助,仿佛把自己視為囚徒,任對方生殺予奪。可是就是這樣的句子,才更令他如芒在背,不知如何應答。
他舍不得恨,狠不下心,放不下怨,因此,在面對這樣坦然的詢問時,張口結舌,手足無措。
謝謹言把他的掙紮看在眼裡,良久,默默歎息,頹然說了句:“你先走吧,我們需要冷靜冷靜。”
于是,擺在他眼前的路,隻剩落荒而逃。
沈自鈞逃也沒能逃得太遠,他受不了凄涼冷清。先前他常和謝謹言說“房間要有人氣”,于是被子經常不疊,茶幾常擺零食,時刻顯出有人的模樣。
如今回了鳳凰台,他着意保持不修邊幅的習慣,床單褶皺,零食成堆,總覺得少了點煙火氣。打起精神炒兩個菜,有意按自己的口味添糖少醋,吃到嘴裡也不是個味道。
房間裡太過寂靜,他約了梁毓聲,在燒烤攤上推杯換盞,這下煙火氣夠了吧?可他偏又覺得太吵。
瞧見他舉着杯子神思不屬的模樣,梁毓聲歎息,将手邊一碟小龍蝦推過去:“怎麼了你,約我吃個飯,還心事重重的,吵架了?”
這下連僅剩的一個搶飯的人也不和他搶了,沈自鈞把碟子推回去,呷一口酒,搖頭:“不算吵。”
“還是鬧不愉快了。”梁毓聲打開一瓶啤酒,給他倒滿,“說說?”
沈自鈞自然不能和盤托出,他斟酌了一下,含糊其詞地講述了一番“謝謹言手傷不便,他去炒菜,兩人因為口味不合,口角後不歡而散”的瑣事紛争。想來梁毓聲也不會真去求證什麼,他就信口胡編,說到委屈處,還裝模做樣地長籲短歎。
梁毓聲果然好騙,她托着腮聽完一地雞毛,點點頭表示同情:“老師有點不通情理,你幫他炒兩個菜,是為了他好,他還要求這個那個……”
沈自鈞一拍大腿,連忙給她夾菜:“就是這句話啊。”
“不過他是個病人,你聽他發幾句牢騷,多遷就他,應該的。”梁毓聲不緊不慢,補上後半句。
沈自鈞夾菜的手一頓:“……”
“再說了,他脾氣那麼好一個人,能被你氣到吵架,肯定是你不對。”
她說什麼?謝謹言脾氣好?開什麼國際玩笑?
拉偏架已經明目張膽了嗎?要不要這麼明顯?
沈自鈞悻悻地撂下筷子:“當我瞎。”
梁毓聲瞅他一臉吃癟的模樣,噗嗤一笑:“我能向着你?做夢吧!嘿嘿嘿……”
“夢裡你也沒向着我呀。”沈自鈞白她一眼。
梁毓聲捏着一隻小龍蝦,慢條斯理剝皮,嘴裡絮絮說着:“上學那會兒,别的老師都瞧不上我。就他,和誰都淡淡的,卻肯蹲在我面前,和我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你不懂,就是那種……整個世界好像不那麼冷的感覺。就這一點,我認定他了,你說這回——”
她收住話音,轉身從包裡悉悉索索摸出幾張紙,遞給沈自鈞:“喏,師姐說你要查那個藥,我也不知道你要多詳細,就整理一下打印出來了。你想再看什麼,和我說,我給你查。”
沈自鈞接過紙片,道了句謝,看也不看,攤在腿上接湯汁。
“啊?用不上了啊?”梁毓聲有些失望,好歹是害她發現論文被偷的源頭,鬧了半天,其他人都是無關者,隻有她才置身其中。
“不用,我都弄清楚了。”
梁毓聲迅速收斂起失落的神色,呷了口酒,撿起蝦繼續剝:“那個楊璘,前天還大搖大擺來我們這邊顯擺,要是他知道,早避着不敢來了。老師說得對,這事可能是他們團隊的人幹的,那邊所有人我都得防着點。”
她從脖子上掏出一個挂着U盤的鍊子,抿唇冷笑。
應謝謹言的要求,方逸塵徹底檢查過她的電腦,又做好加密防範。梁毓聲知曉這一舉動的深意,對各類存儲介質看得極為謹慎。
她手裡還有部分數據沒有被盜,得空補做部分實驗,勉強夠撰寫一篇論文,也算給先前的努力一個結果。倘若再被盯上,她可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實驗的事先放一放,現在專心複習。”沈自鈞知道,那篇論文是争取保研加分的,現在落了空,隻能把精力轉到複習備考上面。
梁毓聲點頭:“我心裡有數。”
她捏起一隻蝦,丢進沈自鈞的碗裡:“還是說說你們兩個的事吧,這麼耗着不是辦法。”
幹耗着确實不是辦法。這道理沈自鈞明白,可是苦于對上的是謝謹言,對方心冷如鐵又追根究底,他既騙不過自己内心,也瞞不過對方質問。
繼續冷靜隻能漸行漸遠,該怎麼做,才能打破僵局?
梁毓聲抛出一個策略——磨。
怎麼磨?
“不真的疏遠也不涎皮賴臉地黏着,和他拖時間。”梁毓聲湊過來,和沈自鈞低語,“他這個人心軟,咱們剛冒着危險把他救出來,他肯定開不了口下逐客令。你找個理由,和他磨。”
“怎麼磨?”
“哎呀,這還不是看你?”梁毓聲擠眉弄眼,“裝着受個傷,遇到點麻煩什麼的,他還能鐵了心不管不成?”
沈自鈞為難:“麻煩……”
“空調不會弄,熱水不會燒,湯圓弄不來餡,餃子擀不好皮,借口多了去了。”梁毓聲仰頭幹掉一杯酒,撇撇嘴。
“能行?”
“相信我,能行。”梁毓聲呼出一口酒氣,順勢拍拍沈自鈞的肩膀,“小時候,常看我爸媽吵架,親戚就這麼給我爸支招,往往過不了幾天就好。要是還不行……大不了,跪呗,當衆跪,街坊鄰居都看着呢,還能不給人面子不是?要說勸架這回事,我,老有經驗了。”她淺淺笑了一下,恍然想起舊事,聲音漸漸慢下來,“隻是……後來他們不再吵了。”
“好事啊。”沈自鈞撚起一顆蠶豆。
梁毓聲:“離婚了。”
沈自鈞自知失言,急忙給她倒酒,再給她挑了好幾個紅彤彤的大蝦。
“沒事,吵吵鬧鬧的,我就當熱鬧看,早麻木了。”梁毓聲揚起一張笑臉,仿佛剛才一瞬的落寞隻是錯覺。
“他們拖了那麼多年,所以,磨,還是有用的。”
沈自鈞連連颔首,縱然他拿謝謹言沒辦法,也不敢再多問梁毓聲父母的事。
他本想找個話題岔開,然而梁毓聲不準:“你準備怎麼做?”
沈自鈞垂下眼:“……”
“原來你沒主意啊。”梁毓聲飲下一杯酒,臉上挂着了然的笑意。她對這種隐形的逃避極為熟稔,曾經父親每每面對親友的勸和,就會眼角下撇,嘴裡說幾句含糊其辭的應承話,哄得人們放心,實際上連一個具體的表态都沒有。
所以,母親才會忍受多年後,毅然走到決裂那一步。
她不希望恩師也遇到這樣的人。雖然她不希望在謝謹言身邊看到任何人的影子,可是,至少,眼前這個人在陪伴着他,至少,這個人能做很多自己不能企及的事情,不是很好嗎?
所以她要推沈自鈞一把,讓他行動,而不是原地徘徊毫無寸進。
父親就是那樣固執又怯懦的人,這樣的人,她再不願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