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那夜的經過,沈自鈞沒有告訴任何人,也笃定謝謹言絕不會外傳,目送林桂芳離去,他随即盯住梁毓聲。
這孩子年輕氣盛,一時激動起來,嘴上沒個把門的,或許這樣洩漏了出去,也不無可能。
他不想把人心想得那般惡劣,也不願相信,真會有人想要謝謹言的性命。
“我沒說,一個字都沒和外人講!”梁毓聲跺腳申辯。
沈自鈞注視着她,心口一星火焰緩緩暗下去。
那一瞬間的念頭極可能為真,暗處還有他人,想要借那四人之手,除去謝謹言。如今事情不成,爪牙不複,那人掩去猙獰面孔,從容混迹于人群中,談笑間議論未能得手的那場人禍。
隻要留那人存活一日,蟄伏暗處的殺機便延續一日,謝謹言便不能安枕一日。
他要除掉那個人。
當夜,沈自鈞趁謝謹言睡得沉,依舊回到梧桐栖。謝謹言自從醒來後臉頰泛紅,發着低燒,他不放心留人獨自在此,小心來到客廳的沙發上,和衣躺下。
梁毓聲依約尋入夢中,與他彙合。
沈自鈞對林桂芳毫無印象,但是梁毓聲熟悉,唯一的不足……梁毓聲的繪影功底,實在不敢恭維。
謝謹言繪出來的影子雖然模糊,勉強可用,而梁毓聲繪出來的,基本是抽象派了。
她凝聚靈氣繪出的林桂芳,那可是千姿百态。她們可能頂着溫潤的杏花眼,或許有着鋒利的劍眉,又或者眉眼英挺,舉手投足盡顯神采。
總之,都帶着點男子的朗潤氣質,與林桂芳不太相符。
目睹幾版拼接的“林桂芳”後,沈自鈞忍不住拍了把梁毓聲的肩膀:“不是剛見過嗎?想想她喝酒的樣子,都不行?”
誰願意被認定“不行”呢?梁毓聲鼓着腮幫,揚起下颌:“我這不是不熟練嘛,你耐心點。”
沈自鈞隻能壓下火氣,見又是一個戴着眼鏡、眉眼犀利的林桂芳出現在面前,他幾乎忍無可忍,心裡想着若是再這樣下去,還不如把謝謹言叫醒,就算他不情願——
一句話沒想完整,眼前的林桂芳忽然轉了畫風,硬朗的線條變得柔和溫婉。梁毓聲這丫頭,竟然開了竅,畫出來的影子幾乎與真人無異!
沈自鈞來了精神,一把扯住梁毓聲的袖子:“走!”
林桂芳的夢境,并無特别之處,觥籌交錯,盤碗堆疊,一場歡聚而已。沈自鈞小心隐匿在酒香四溢的廳堂一隅,身邊是梁毓聲,朝舉杯痛飲的衆人探頭探腦。
“林老師在那裡。”随着她的聲音,沈自鈞瞧見飯桌下手一個嬌小的背影。林桂芳身着一身及膝長裙,馬尾側垂過肩,耳下綴着珍珠耳墜,舉杯微笑的時候,知性而優雅。
那應是多年前的林桂芳,面容還不顯風霜侵染的疲态,笑起來眼尾也沒有皺紋。她的目光跟随衆人,一并落在主座邊躬身敬酒的男子身上。
瞧見那人後,沈自鈞眼神頓了一頓,神色添了幾許溫柔。
“老師也在這裡?”梁毓聲已經把心中疑問說了出來,她說完才搖搖頭,“不對,我們是瞞着他的,他不該來……這,這是林老師的意識?”
“恐怕是她的記憶。”沈自鈞瞧見謝謹言的模樣,心裡有了猜測。
夢中的謝謹言與現世相比,身形似乎更為健壯一點。青綠的襯衫在肩背繃出流暢的線條,随着下擺收束在腰間,襯得他更加高挑俊秀。
那位謝謹言舉手投足也透着斯文規矩,很有教養。敬酒時,姿容恭謹,緩推杯、低托杯、斜亮杯,動作到位,舉止得宜。他的儀态一向不錯,在喧鬧嘈雜的酒局裡,猶如雜草中的幽蘭,分外惹眼。
沈自鈞遠遠看着謝謹言在桌邊應酬,唇角不自知地帶了絲笑。
直到謝謹言轉身,這絲笑才飛快地消退下去。
因為他看清了謝謹言的眼睛。
謝謹言的眼睛生得好看,瞳色較淺,近距離瞧着,就好像盯着一顆墜入泉眼的琥珀,随泉水流淌織出細密水波。若是隔得遠,那雙眼裡的水色也不暗淡,反而在光下映出潋滟光影,更顯靈動。眼前這位謝謹言,眸光清透,可是眼神更冷。
不僅是冷,甚至透着厭世的木然,好像久經風塵的旅者,被一路艱辛磨去了傲骨。
這樣的眼神,沈自鈞從未見過。他心生好奇,謝謹言究竟遇到過怎樣的事情,才會流露出這般寒涼的眼神?
梁毓聲悄悄扯他的衣袖,小聲說:“感覺老師怪怪的。”
有那樣的眼神,能不怪嗎?沈自鈞“嗯”一聲,繼續觀察。
酒桌上圍坐的人大多年長,有人甚至鬓角泛着花白。謝謹言敬完一杯酒,對方拍拍他的肩膀:“恭喜,終于熬出來了。小謝啊,你該敬王院長一杯,要不是他……”
沈自鈞聽見身旁梁毓聲“哦”了一聲,轉頭問:“你哦什麼?”
梁毓聲解釋:“這是老師剛畢業那會兒。畢業前請評審專家吃飯,老規矩了。”
沈自鈞瞠目:“每年那麼多學生,這得吃到什麼時候?!”
梁毓聲瞪他一眼:“傻子,本科生誰請專家?研究生才有這規矩!”
沈自鈞:“……”
欺負他沒讀過大學呗。
所以,那位謝謹言,好不容易熬到研究生畢業,前路燦爛,卻眼中無光?這不是更奇怪嗎?
還有,林桂芳怎會出現在謝謹言的謝師宴上?兩人一文一理,本不該有交集啊?
說話間,那人已把謝謹言推到王院長面前。王院長滿面堆笑,左眼角一顆淚痣更添和善。他笑盈盈舉杯,與謝謹言相碰:“還是想開了好,就是嘛,為個旁人,把自己折騰得那麼狼狽,不值得。”
謝謹言僵硬地笑:“當初是我不懂事,給您添麻煩了。”
“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都過去了。年輕人嘛,誰不走幾條彎路?想通了就好啊!”王院長語重心長。
謝謹言陪笑:“多謝您提點。”
他笑得勉強,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于是王院長也不再提舊事,轉而問:“這次簽的哪裡?”
“彙碩中學。”
王院長思忖:“留在這裡了?高中啊……工作要累不少。記得上回你簽的質檢部門,那邊本來還很想要你呢,今年沒再問問?”
謝謹言黯然:“都過了幾年,再說,我違約過,也不好再去。”
他再倒一杯酒,與王院長碰杯:“我留在這裡,有空,還能回來看看老師們。”
這話說得懇切親熱。然而沈自鈞清楚,他得了空,也隻是埋頭在書房裡,鮮少去臨城大學。
似乎畢業了,和學校的聯系就斷得一幹二淨,如非必要,他絕不願靠近母校一步。
聽他們對話似有隐情,什麼叫“不懂事”?什麼叫“上回”?難道謝謹言曾經簽過工作,又因為某些原因被留下?聯系網上看到的相關帖子,沈自鈞猜測是導師作梗。
可是轉眼一想,倘若是導師從中阻攔,師徒關系必然不好,老教授又怎會得知謝謹言受傷後多加關切,謝謹言又怎會赴約?
對了,還有那壇蜂蜜酒。老教授能給畢業多年的弟子送禮物,就說明他們之間關系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