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在沈自鈞腦中飛速閃過,他沒有問出口,刹那間甚至懷疑自己的判斷。
一個孩子,如何對同窗、對恩師,生出如此陰暗的念想?他不敢相信。
“喻宛宛的事,是你做的吧。”一句歎息,自身後遙遙傳來,是謝謹言的聲音。
依舊那麼平靜,那麼沉着,一如在學生面前呈現的波瀾不驚。連沈自鈞都在疑惑,這個“謝謹言”是否來自于某人的潛意識。
“謝謹言”雙腕垂于身側,衣擺将袖緣掩蓋得恰到好處,他淡漠地看着許詠年,在等一個答案。
面對内心,人總是坦誠許多。良久,許詠年緩緩吐出一聲歎息,輕得仿佛隻是錯覺。
“先前以為她的目标是文學院,誰知道啊,她竟然打算報考信息學院,還是和我一樣的專業……”話語間含着惋惜,隐晦的憎惡也逐漸明晰,許詠年最後揚起下颌,“換成你,你會怎麼做?”
陸祈華表情僵硬,不可置信地瞪視許詠年,甚至忘記了斥責,忘記了辱罵。
他不敢相信與自己同窗三載的人,竟是這般心腸。
驚愕的又何止陸祈華?梁毓聲同樣目瞪口呆,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人性皆自私,可是心有廉恥禮義,有所為有所不為。面對利益,動心者衆,謀求者多,敢于踐踏良知的人,從來最容易得償所願,也最令他人忌憚。
試問連道義都能棄之不顧的人,還能因什麼收斂?利害當前,誰都能成為下一個犧牲者。為本能所驅,全然獸性,還能稱之為人麼?
隻是披着人皮的獸心罷了。
淡然處之的,唯有“謝謹言”,他靜默片刻,緩緩點頭:“這樣啊,所以當初喻宛宛發生那些事,你是知情的?”
許詠年沒有反駁。
“毀她名譽的,也是你?”
“……”
“圍堵方逸塵,也是你?”
一再的沉默等同于默認。
謝謹言連續抛出一系列問題,終于陷入短暫的遲疑。他注視許詠年,褐色的眼珠蘊着風雲:“所以,青溪……也是你?”
張狂的風呼嘯而過,帶着山間涼意,嘈雜人語撕裂甯靜,山崖下淩亂混雜,斷枝交疊。許詠年猝然擡眸,目光浸滿怨毒:“你活該!”
他的聲音比枝杈還要扭曲:“為什麼多管閑事?”
“本來沒想要你的命,可是你為什麼總要蹚這趟渾水,總要和我們過不去?”
山崖下流淌出鮮紅的色澤,死去的人探出指節,不甘地嚎啕、申斥。
“不是我和你們過不去。”謝謹言望着崖下,淡淡掀起眼皮,神色冰冷,“難道你們放過我了麼?”
許詠年冷笑:“難道當年沒有?給了你學位,還要怎樣?安安分分當你的老師,還不知足嗎?”
謝謹言語調平靜:“這樣啊,隻要活着,就該感恩戴德了,是麼?”
為了活着,信念、道義都可以棄之不顧,蝼蟻般活着,苟延殘喘,就是恩賜了麼?
“謝謹言,你該知足的。”許詠年面對内心幻化出的影子總歸坦誠許多,他盯着謝謹言無悲無喜的臉,倨傲的神色重新回到他臉上。
“那位死得難看,你好歹全身而退;喻宛宛身敗名裂,你隻不過受了點皮肉傷——哦,弘志好像有點癖好,上回,把喻宛宛弄得不輕呢,他要是玩得過火,你可要多擔待。”許詠年唇角漸漸染上戲谑,他頓了頓,譏嘲地笑,“不過這次沒拍照傳播,你也不至于沒臉見人不是?”
梁毓聲聽到這話,咬牙切齒,雙肩劇烈顫抖,惡心得幹嘔。陸祈華不敢相信許詠年竟能說出這種話,也是目瞪口呆。
聽到對方的侮辱,謝謹言靜默片刻,忽然手腕揚起,袖間一點螢光亮如鬼火。他手捏折扇,隐沉沉盯住許詠年:“俗話說‘血債血償’,你們該還了。”
倘若說前面問話近乎機械的平靜,那麼最後這句話,才展露出活人的氣息,帶着陰沉的狠戾。這位“謝謹言”是真實夢魂,他竟然趁衆人不察,追到許詠年的夢裡來!
沈自鈞當即搶過去,一把攥住謝謹言的手腕:“等等!”
殺戮之戒不可破,身為夢狩尚且對生死輪回心存敬畏,凡人之身又怎可妄圖越界?隻怕觸及許詠年夢魂的瞬間,就會緻使歸墟暴動,引得萬千樹藤追獵絞殺。
他怎能忍心坐視謝謹言盛怒之下,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情來?
折扇滿覆冰霜,半空裡劃開一道雪亮弧度,堪堪止于沈自鈞掌下。他攔住謝謹言,厲聲阻止:“傷人性命會招天譴的!你冷靜點!”
謝謹言掙紮着抽出手臂,冰寒之息貼着沈自鈞的臉頰,向許詠年甩過去,目标正是他的眼睛!
沈自鈞目眦欲裂:“你——”
腳下大地轟隆巨響,無數藤蔓破土而出。與此同時,銀亮刀鋒割裂風聲,搶先貫穿許詠年的肩膀——沈自鈞甯可身犯殺戒,也不願謝謹言沾染罪孽。
涉及生死,他亦有所留手,刀身裹挾戾氣頗重,傷及魂身的同時,引動戾氣侵體,想必也是難以忍受、生不如死。
隻是如此,依舊未能避過樹藤追索。眼見衆多新綠猙獰包抄,沈自鈞眼疾手快,一把将謝謹言拖到身後,手腕翻轉,漆黑刀尖撕開幾條近身藤枝。
崖下亡者魚貫彙聚,嚎哭着漸次靠近。
心知這些人影必然來意不善,沈自鈞召喚銀刃回轉,瞬間斬碎更多枝條。他帶着謝謹言沖出重圍,囑托梁毓聲:“帶他走!”
樹藤圍殺的目标是他,人影糾纏的對象也是他,隻要其他人走,他就可心無旁骛與之周旋。
梁毓聲也明白這一點,挽住謝謹言的胳膊,強拉着他向剛剛劃開的縫隙跑去。
身後,風聲陣陣,更多的枝條感知到夢狩殺念,源源不斷聚攏過來。
沈自鈞轉身,望着張牙舞爪的藤枝和森森鬼影,亮出夢刀。刀尖一隻蝴蝶翩然欲飛,萦繞着冰冷死氣,他的神色比之更冷。
心無挂礙,平息躁動不過時間問題,而時間……并不需要太多。
他很有自信。
可是身後一道尖叫輕而易舉,擊碎他的信心。
梁毓聲的表情還停留在惶恐上,身邊一道縫隙,新月形狀,黑漆漆如同一隻巨獸的口。
那張巨口吞噬了謝謹言,不見蹤影。樹藤卷着扭曲人形緊随而來,窮追不舍,紛紛彙入口中——它們的目标不止沈自鈞,竟然還有謝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