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不過半載時光。
他照常在老鸨身後替老鸨挽發,那日陽光灼目,老鸨瞧着銅鏡裡他的臉,一聲也未吭。
那段日子,老鸨時常如此不言語。
如今想來,他究竟有多蠢。
竟半分也沒有發覺。
才至後頭,摔落進更深,更暗的崖底時,他被驚仙苑的夥計拽住頭發,攥住手腳,歎息他手上厚繭過多,估算着他這張臉将來接客能一夜賺得多少金銀時,也不死心的使勁渾身的力氣掙紮,朝着老鸨撲去,拼死抱住她将離的腿。
他以為他能讓她心軟。
他以為……
“母、母親......”他擡起臉來,聲音顫到支離破碎,“怎麼了?為何?母親......?究竟為何要賣了我?母親!求您——”
老鸨回頭看他一眼,神情他卻忘了。
不記得了。
隻記得那日也在下雪,老鸨放下咬進嘴裡的金塊兒:“清葉,這便是你的命,你也莫要怨我,你這張臉不做這行,可不是埋沒?神仙來了都要怨我毀了你這個好苗子。”
雪越下越大了。
明心本想要身後奴随上前,探探此人氣息,卻被對方的指尖一下子攥緊了裙擺。
少女銀白的裙擺,印上他血淋淋的指印,他五指血肉模糊,拽住明心的裙擺死死不放。
“你——!”蓮翠吓了一跳,忙要上前将此人踹開,卻被明心擡手攔了。
明心淺蹙眉心,卻并非是因自己的裙擺染了髒污。
她看着他,一點點蹲下來,聽到對方在雪夜之間,神志不清的呢喃。
“您......了......不要走......求您了......”
不要把我賣掉。
不要走。
不要......
我隻是——
我隻是想,像個人一樣活着。
求求您了。
明心怔怔,也恰是這時,二樓的窗棂又被人從裡頭推開了。
是方才那個嬉皮笑臉的夥計,望了眼底下,納罕的“咦”了聲。
卻沒先與明心打招呼。
而是稱奇般,“當真是硬骨頭,竟還沒死透呢?”
“貴女,”那夥計笑臉在上瞧着明心,“恕小的多言,勿理閑雜事,雪越發大了,貴女年歲尚小,速速歸家要緊。”
明心起身,覺察抓着她裙擺的那隻手,依舊顫抖着緊抓未放。
好似她是他唯一生機,是唯一會救他的神佛。
他想要活下去。
明心未發一言,擡頭與那夥計對上視線。
“貴女,這将死的奴隸,您總不是還要買回去罷?金銀可非風刮來,您如此糟蹋,回去也不好與父母交代啊。”
明心微歪了下頭,發間銀飾在雪夜之間落出銀輝,因他這話,少女面上落出幾分笑意。
“我是要買,不行?”
蓮翠驚愕看她,“娘子!”
明心與七殿下定親在即,此時若在這秦樓楚館買回一個奴隸,成何體統?!
夥計見明心身側的蓮翠如此神情,卻是心下更定三分。
此女恐怕打腫臉充胖子,不是身上未有足量銀錢,便是受家裡頭管制。
又探視其身上衣裝,隔着距離隻見布料尚好,但如此深更半夜在崇明坊轉悠,還要買個男妓回去,定也是瞧上葉奴那張臉了,如此孟浪,絕非高門貴女能為。
夥計面上維持笑意,
“貴女要買,自然是行,不過小的先給貴女提個醒,此奴非比尋常,一為買來便是天價,恰恰好好的白銀三百兩,二為此奴烈性非常,猛虎都不吃的一身硬骨,要他去接客,不是砸人便是打人,次次都不告而終,有一回受了鄭家小公子青眼,我們特給這烈奴灌了藥,可他偏偏誓死不從,因此得罪了鄭家小公子。”
“貴女可識得?小的說的鄭家,便是貴姓鄭家,鄭小公子當時說了隻想要他死,若貴女執意要買,可還得先過鄭小公子這關呢。”
蓮翠被他這車轱辘話氣笑,想罵,卻被明心攔下。
因被抓着裙擺,明心站在原地未動分毫,她提着燈籠,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傘未顧及的側肩上都落了白雪。
“我識得鄭家,你可識得我是哪家?”
這女子話音溫柔,像是身子不太好,聲音平緩虛弱無甚波瀾。
夥計面上笑意一點點消退,平日提起鄭家,多是人面色惶恐,或面露讨好之色。
猩紅油紙傘面微擡,明心穿銀衣配銀飾,笑意溫婉,眉目明麗,“我是明家的。”
夥計愣愣盯着她,面上神情宛若凝固,視線像是恨不能在明心的臉上燙出兩個洞來,竟一下子匆匆後退,吓得将窗棂“啪”的一聲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