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來!” 伊莎貝爾往旁邊飛快一縮,“上次你說這句話的時候,給我搞了一套亂七八糟的碎布條子!我明明要的是禮服!禮服!!!”
“那是誤會!” 西裡斯舉手辯解,“而且你明明——”
“别解釋了,” 法蘭歎氣, “聽上去隻會更糟。”
幾人你來我往笑成一團,酒意還淺,情緒卻已松開。燈光在杯中搖曳,燭火和笑語交織成一層薄薄的幻夢,暫時遮住了夜色,也遮去了衆人眼底的猶疑與沉默。
埃爾文在晚些時候出現,他沒有攜帶正式的随行,簡短地說了幾句話。語調不高,卻沉穩有力,每個字都帶着他一貫的笃定與牽引,引得全場鼓掌歡呼。
他從一桌走到另一桌,與各小隊的成員短暫交談,鼓舞士氣,也傾聽問題,展現着一個指揮官應有的鎮定與關懷。
很快輪到角落裡這一桌,西裡斯站起來行禮,伊莎貝爾和法蘭也跟着站了起來,利威爾靜靜地看着埃爾文走進,并沒有動作。
"請坐,"埃爾文微笑,在他們旁邊的空位上坐下,“享受最後的放松時光。明天開始,每一刻都很關鍵。”
他環顧四人,目光在利威爾和西裡斯身上停留了一瞬:“我對你們有很高的期望。這次任務的成功,可能對人類的未來至關重要。”
“我們不會讓您失望,長官,”西裡斯微微颔首,話音落下,身邊三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停了一秒。
“很好,”埃爾文點點頭,整整衣袖站起身:“早點休息吧。明天集合時間很早,你們需要充分的精力。“他沒有多做停留,徑自走向下一桌等候的士兵。身姿挺拔,從容不迫,即便在燭影之中也像一面無風自揚的旗幟。
“他總是這樣,”法蘭看着他走遠,低頭抿了一口酒, “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至關重要。”
“因為确實如此,”西裡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的計劃裡,每個環節都不能出錯。”
“我開始困了。” 伊莎貝爾打了個哈欠,捧着杯子打圈圈,“也許我們真該聽埃爾文的話,早點收拾睡覺了。”
法蘭點頭應和:“說得對,我也該最後檢查一下裝備。”
兩人一前一後起身,伊莎貝爾仍在惦記她沒吃夠的點心,法蘭耐心地幫她理了理肩頭的披風,低聲哄着她往回走。西裡斯與利威爾獨自留在桌邊,喧鬧聲在他們身後繼續響着,卻已然開始轉向尾聲。
兩人都沒有說話,安靜地喝着各自的酒。過了一會兒,西裡斯輕輕放下杯子,支着頭看他:“你剛才說我最近的表現不幹淨。”
利威爾擡眼與他對視,目光依舊淡漠,卻隐隐有些鋒利。“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西裡斯挑了挑眉,拿不準他在說什麼,索性等他繼續。
“那個實驗設施,還有洛朗,”利威爾低聲提醒,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知道的比你說的要多。”
“你希望我承認什麼?” 西裡斯挑了挑眉,沒有反駁,隻是淡淡地問着。他靜靜看着利威爾,借着酒光斂去眼底的複雜,“我知道的,也隻是埃爾文告訴我的那部分。”
“不,”利威爾傾了傾身,灰藍色的眼睛在暖黃的燈光裡卻深邃的發冷, “你對他們的興趣不止于此。我能從你眼睛裡看出來。”
在他面前,僞裝從來都不是件輕松的事。
西裡斯沉默片刻,終究還是松了口:“我确實對曆史和一些研究有特殊的興趣。如果那個實驗室存在,它可能藏着能解開我許多年疑問的線索。”
“什麼樣的疑問值得冒這麼大的風險?”利威爾追問,眼神鋒利得幾乎能剖開一層皮。
西裡斯坦蕩地迎上他的目光:“關于我自己的過去,關于洛朗,或許還有牆壁的起源,人類的曆史,被隐藏的知識。你不好奇嗎?”
“好奇。” 利威爾淡淡應了一聲,靠回椅背,将杯中剩餘的酒一飲而盡,“但那不是我做事的理由。” 他低頭盯了盯杯底,像是在确認還剩幾滴沒喝完。指腹微微摩挲着杯沿,沉默片刻後才将空杯推開。
“人各有志。你有你的目标,我有我的。”
利威爾沒再看西裡斯,靠在椅背上淡漠地望着笑鬧的人群。桌上隻剩了些殘酒的餘痕,被燈光映得斑斑駁駁。
西裡斯的視線從他指尖移到那張沉靜的臉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朝他壓近了些。“既然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 他刻意放柔了嗓音,聽着像是輕巧的誘哄, “不如你也說說看,你們三個人到底想做什麼?”
“……沒什麼。” 利威爾看他一眼,目光凝在他嘴角的笑意上,眼神動了動,“隻是想活着回來,保護該保護的人。做出……正确的選擇。”
最後一句落得很輕,卻在西裡斯心中投下一道陰影。他看着眼前人朦胧難辨的神色,本能地感到一陣不安,但還沒來得及細問,利威爾便已站起身,拒絕了他繼續靠近:
“時間不早了。”
西裡斯猶豫了一下,他看不懂他眼底那一點情緒,卻也無法再問,隻能點點頭起身跟上:“是該休息了。”
兩人踏入夜色籠罩的庭院,風大,也安靜,誰都沒先開口。夜風穿過樹梢,帶起一陣松葉的嘩響。月光如水,灑在石闆路上,遠處的火光映不進這裡,隻餘朦胧的月色将他們拉成長長的影子。
“你喝醉了?” 利威爾聞出他身上濃烈的酒氣,皺了皺眉離遠了些。
“沒有。” 西裡斯搖了搖頭,腳下穩了幾分,“我分得清輕重,不會醉在任務前夕。”
利威爾沒說話,他望着夜色,像在思考,又像根本沒想什麼。
西裡斯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卻什麼都沒發現,好奇地偏過頭:“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你。” 利威爾答得突兀,甚至有點答不對題。
西裡斯一怔,随即失笑搖頭,“那我看起來像什麼?”
“像個說謊的人。” 利威爾淡聲道,語氣卻并不鋒利。他轉過頭,目光落回西裡斯身上,沒什麼敵意,卻也沒遮掩那份探究,“你還在藏着什麼。”
西裡斯看着他,唇角微彎,眼底的笑意卻沒跟上:“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是。” 利威爾點了點頭,嘴角意味不明地勾了勾,“但你也沒打算真的讓我認識你。”
這話像是枚鈍釘砸進胸口,釘得西裡斯舌尖發澀,半晌才歎了口氣,偏過頭問:“這算什麼,你在生氣?”
“沒有。” 利威爾轉開了視線,“隻是在想,你什麼時候願意停下來。”
西裡斯停了腳步,站在那裡,望着那雙藏在黑夜裡的眼睛,“不是我不想停……”他輕聲解釋,“我隻是……還不确定要不要停。”
利威爾也停了下來,側身看着他。聽出他心裡那點遊移,輕輕一挑眉:“那你今晚跟我說的那些,是在做什麼?”
西裡斯張了張嘴,被他堵得一怔。他看了利威爾一會兒,終于笑了一聲,不再掩飾什麼,“你真的比我想的還要難纏。”
“彼此彼此。”
兩人擡步重新往前走。
“其實我有點擔心伊莎貝爾。 “西裡斯想起那個橫沖直撞的女孩,輕輕歎了口氣,口吻軟和了些,” 明天對她來說,才是真正的挑戰。”
利威爾點了點頭:“她會沒事的,她比看起來堅強。”他說完這句,目光卻沒有離開他:“你呢?”
“我? “西裡斯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嘴角下意識揚了揚, “我會适應的,一直都是。”
“我不是在問你适應不适應。” 利威爾打斷他,目光落在那抹笑上,皺了皺眉, “我是在問你,西裡斯——你呢?”
他問的直白,卻比往常所有的試探和回擊都更安靜,西裡斯愣了一下。過往的人更關心的都是他能不能做,他倒是鮮少被人這樣直接地詢問自己的真實感受。
自己一向擅長編織語言,但此刻,那雙眼睛太近,太清醒,叫他一時竟說不出什麼敷衍的話來。他垂下頭,片刻後才聽見自己開口,像是終于放過了某種強撐太久的東西,心裡也多了點說不清的釋然。
“……很複雜,期待,恐懼,決心,猶豫……這些都混在一起。但最強烈的是一種感覺,這次調查會改變一切。”
利威爾看着他沒說話,月光那層銀白攏得他安靜沉斂,隻有眼神略顯複雜。西裡斯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像是沉在了這雙眼睛裡,又像終于被允許從其中浮出來,聲音輕得像歎息。
“……你為什麼要問我?”
“……”
“因為你從來不談自己。”
利威爾移開了視線,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下去。“你不必一個人承擔一切,我們是一個小隊。”
西裡斯望着他,喉頭輕動了一下,臉上終于不再帶着笑。
“……謝謝。” 他說得鄭重,“這對我,意義重大。”
風過草葉,兩人一時都再沒說話。
“走吧。” 西裡斯輕聲說,擡腳往宿舍走,“我們明天還要活着回來。”
“西裡斯,”利威爾卻沒立刻跟上,仍站在原地,“壁外調查裡,無論發生什麼......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
西裡斯疑惑地回頭看着他:“什麼話?”
利威爾深深地看他一眼,“當關鍵時刻到來,看清楚,誰是真正站在你身邊的人。”
西裡斯心口一窒,這一次,月光落得清楚,他看清了利威爾眼底的那抹決然。這句話不再像是警告和試探,更像是詢問,也是承諾。他擔不起那句話和凝視裡的沉重,隻能轉頭先一步邁向夜色。
“我會記住的,你也是。”
利威爾沒再跟上,他看着西裡斯的背影被月色一點點吞沒,才獨自一人慢慢踏着小徑前行。
西裡斯說得沒錯,這次調查會改變一切,他在一個拐角處停下,靠在牆邊,看向遠處瑪麗亞之牆的輪廓。明天,他們将越過那道牆,踏入無垠的未知。但比起牆外的危險,更讓他無法平靜的,是即将到來的抉擇,一個他已經考慮很久的決定。
原本的計劃很簡單—— 在壁外調查的混亂中找到機會,除掉埃爾文,再設法活着回來。這是他們加入調查兵團的初衷,是對在地下街所受不公的回應,也是他們對“自由”兩個字的理解與執着。
——可法蘭的動搖,伊莎貝爾的笑臉,甚至是西裡斯剛才垂着頭說話的樣子,那種幾近疲憊的真誠,都在告訴他,有什麼變了。
這讓他突然意識到,或許自己并不是刀槍不入的那一個。
他們三個都不是。
伊莎貝爾太年輕,太沖動,總是本能地撲向她認定的正義;法蘭看着沉穩,可心思比誰都細,一點波動都能牽動他的判斷;還有他自己,一些不願承認的情緒,全都在這一夜,借着酒意無聲地浮出水面。
風吹過牆角,卷起地上的沙塵,他站在這片靜夜裡,聽見内心深處響起一個遲疑的聲音: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
利威爾沒能回答,帶着這個無解的問題,他重新向宿舍的方向走去,腳步被夜色壓得沉重。他不是不知道前方是什麼,隻是多了一點不确定,那個原本堅定的終點,是否真的應該是他們要走的路。
而明天,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他們所有人都會被卷入那股不可抗拒的洪流之中,沒法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