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尚未褪去,希甘希納區東門外的集合場地已被人聲填滿。馬匹躁動不安,鐵具碰撞的清脆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連空氣中都帶着一股令人發緊的氣味——緊張、期待、恐懼與決心混雜其間,沉甸甸壓在每一個人的肩上。
西裡斯站在利威爾小隊的集合點,檢查着立體機動裝置的每一個細節,動作一如往常的細緻沉穩,但内心卻如同翻滾的海浪。
激動,是的。他終于能親自踏入那片未知之地,去尋找母親留下的蛛絲馬迹。那個可能埋藏着答案的地點,或許就在他們今天的路徑之中,他不能有失。
警惕,也有。于公于私,他都必須完成埃爾文交給他的任務,留心任何異常,也要盡可能保護好站在他身邊的那三個人。
"緊張嗎?"法蘭走到他身邊,聲音比平時更加低沉。
“隻是做好準備。” 西裡斯擡眼看了他一眼,注意到對方眼中掩飾得很好的不安,便反問, “你呢?”
法蘭聳了聳肩,沒有否認:“和你一樣。做好準備。”
西裡斯沒再追問。
法蘭和利威爾之間那種微妙的緊張感,從起床開始就愈發明顯,幾乎擰成了一根始終繃着的線。也正因如此,他心中的那份要“護住他們”的決心更堅定了幾分。隻要能完成這次壁外調查,或許就能徹底打破三人對埃爾文的成見,也讓他們真正地放下戒心,把他,把這個兵團,真正當作自己的歸屬。
“别太憋着。” 他輕聲對法蘭補了一句, “如果你真的覺得哪裡不對,記得提醒我。”
法蘭微微一怔,擡眼看他,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相比之下,伊莎貝爾幾乎是四人中最興奮的那個。她早早躍上了馬背,坐也坐不住,忍不住地四下張望,眼睛閃閃發光。
“簡直不敢相信我們終于要出去了!” 她小聲湊近西裡斯,語速飛快, “牆外會是什麼樣子你知道嗎?沒有盡頭的土地,沒有圍牆的天空......”
“也有巨人,”利威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知何時已靠近他們三人,眼裡警告的意味很明顯,“保持警覺,伊莎貝爾。這不是郊遊。”
伊莎貝爾一怔,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又不甘心地挺直了背:“我知道,利威爾。我會小心的。我們都會的。”
“第一次壁外調查,不興奮才奇怪。”西裡斯瞥了利威爾一眼,輕輕拍了拍她的馬缰,“他不是在潑你冷水,但确實要小心。”
伊莎貝爾低頭看他一眼,臉上那點倔強柔和下來, “我知道。我隻是太期待了。”
幾人說話間,風自城牆上拂來,卷起街道上微涼的灰塵。東邊的天光正在緩慢翻卷,遠處的暗影逐漸被勾出輪廓。
“調查兵團,”
周圍的喧嘩與躁動突然收束,所有人心下一凜,目光都投向那個慢慢走近的影子。
“今天是人類曆史上重要的一天。第23次壁外調查即将開始。”
利威爾在埃爾文出現的一瞬就繃緊了身體,目光牢牢鎖定在那個男人身上。法蘭也變得異常專注,緊盯着埃爾文的每一個動作。
“我不會用華麗的辭藻來鼓舞你們,”埃爾文繼續道,聲音堅定沉穩, “我們都清楚前方的風險。但我們依然選擇踏出這一步,因為隻有了解牆外的世界,人類才有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他的視線緩緩掃過士兵們,最後在西裡斯四人所在的方向略作停留。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職責。記住你們的位置,遵循指令,保持警覺。為了人類的未來,為了那些選擇相信我們的人——今天,我們将再次跨越高牆!面對恐懼!尋找真相!”
“準備出發!”
片刻的安靜之後,整個隊伍立刻活躍起來。士兵們翻身上馬,調整陣型。西裡斯也随即上馬,和利威爾、法蘭、伊莎貝爾一起并肩列入小隊預定位置。他們被安置在主隊側翼,便于後續脫離執行獨立任務。
“記住,” 他低聲對三人說, “我們的主要目标是探索那片實驗室遺址。盡量避免與巨人正面沖突,保存體力和資源。”
“明白。” 法蘭簡短回應,神色沉穩,“我記下了沿線的所有可能地形和避險點。”
“所有應急物資都在這了,” 伊莎貝爾拍了拍背上的裝備包,難掩臉上的躍躍欲試, “包括額外的照明和緊急醫療包。”
利威爾略略一點頭,沒出聲。
前方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鳴,四人轉頭看去,瑪利亞之牆的大門正在緩緩開啟。旭日剛剛越過地平線,金色的光從城門縫隙灑落,穿過了人類與未知之間那道最後的屏障。
外面的世界掀起面紗的一角,不再是書上或者筆記裡模糊的叙述,也不是地形圖上圈圈劃劃的标記,那片真實存在的廣闊、荒涼與靜默,慢慢顯露在四人面前。風自石門外灌入,裹着曠野與塵土的氣味。荒原睜開了沉睡的眼睛,看着這群即将闖入它懷中的人。
“準備。”
埃爾文最後一道命令落下。
“前進!”
馬蹄聲在耳邊轟然作響,塵土飛揚,西裡斯深吸一口氣,縱馬跟随部隊沖出了隧道。自黑暗躍入光明的一瞬,眼前的景象幾乎令他窒息——
無邊無際的大地延伸至視線盡頭,沒有牆壁的束縛,沒有人造建築的痕迹,隻有原始而純淨的自然。遠處的山脈輪廓分明,近處的草原随風起伏,風裡的每一息都自由得讓人心醉。自地平線湧來的遼闊,将他瞬間吞沒,隻覺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輕、也最渺小的存在。
“天哪…...”伊莎貝爾倒抽一口氣,眼中閃爍着淚光,“這也太......太美了...”
法蘭也難得失語,臉上滿是震驚和敬畏:“這就是真正的世界…...”
利威爾在沖出牆外的一瞬,怔在了馬上。慣于警戒與審視的眼睛裡,短暫地流露出一種近乎貪婪的凝視——他在那一瞬似乎真的抓到了自由的影子。
西裡斯張了張嘴,嗓子幹得發澀。
馬匹還在帶着他前進,他卻覺得自己像是停在了哪個舊夢裡。身體在動,心卻被什麼東西拽着、釘着。他不确定這份詭異的熟悉感是什麼,或者說來自于哪裡。甚至不知道眼前這片空曠的景象,是不是曾在哪個破碎的夢裡見過。
但有些觸感很熟悉,一雙大手抱着他,馬匹的颠簸,風輕拍臉頰的力度……他眼皮一跳。
“西裡斯?”利威爾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專心。”
“抱歉。” 西裡斯眨眨眼穩住心神,重新收緊缰繩跟上隊形,“隻是……景色太震撼了。”
利威爾皺了皺眉,聽出了那點恍惚,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
隊伍保持着良好的陣型,沿着預定路線前進。每個士兵都繃緊了神經,時刻警惕着可能出現的巨人。中央的指揮小隊不斷調整節奏與間距,确保隊伍的協調一緻。
行進約一小時後,遠處突然升起一枚紅色煙霧彈。
“巨人,”法蘭低聲說,“右前方。”
西裡斯擡眼看去,一個巨人晃晃悠悠地現出身影,臉上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即使隔着相當距離,仍能感受到它散發出的恐怖氣息。
這是西裡斯第一次親眼見到巨人。雖然從訓練和報告中已經對這些生物有所了解,但真正面對時的震撼遠超想象。那種不合邏輯的存在感,那張既像人又不像人的臉,那毫無理性可言的行動模式——一切都讓人感到深深的不安。
伊莎貝爾倒抽一口冷氣,法蘭的臉色變得蒼白,連利威爾的表情也變得更加嚴肅。對于從未真正見過巨人的地下街三人組來說,這同樣是一次徹底的震撼。
“保持冷靜,”西裡斯按捺下心中的震動,低聲安撫,“我們還在安全距離内。”
遠處,幾名士兵已經分離出隊伍,啟動立體機動裝置迎向巨人。刀刃在陽光下閃出寒光,幾個回合後,巨人轟然倒地,後頸被幹淨利落地斬斷。整個殺戮過程快得如同一道閃電,從巨人出現到倒下,前後不過十幾秒。
“好快……” 伊莎貝爾喃喃道,眼中難掩震驚。
“是前鋒班,” 西裡斯解釋,臉上多了幾分敬意, “每一個人都是從數次調查中活下來的精銳。”
法蘭也低聲補充:“吸引、削弱、斬殺……完全是戰術範本的再現。他們知道巨人下一步會怎麼動。” 他很清楚,這是理論與實戰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
利威爾的眼神變得更加銳利,本能的學習着每一個細節,将所有的經驗生吞入骨。
隊伍繼續推進。前方仍有零星戰鬥,但一切尚在可控範圍之内。直到約莫半個小時後,戰況驟變,煙霧彈接連升起,一道接着一道,紅、綠、黃交錯而亂。
前方的巨人數量遠遠超出了預期,對車隊形成包抄,前鋒小隊明顯遭遇了壓制。幾名老兵奮力對抗,在缺乏支援的情況下,依舊選擇了硬拼。後方也開始出現幾隻巨人的身影,一隻七米級巨人正大步撲向補給馬車。
“該死……”
西裡斯臉色一沉,後勤補給是壁外調查裡最重要的東西,斷了補給所有人都得完蛋。他還未來得及有所動作,幾名後方士兵已飛速越過隊伍,他們沒有等待命令,憑直覺和信念,主動沖向了那道巨影。
有人用身體去吸引注意,有人拼死攔截,刀刃劃出的軌迹近乎拼命,卻仍舊沒能阻止巨人将其中一人一把抄起。一聲恐懼和凄厲的尖叫中,那道人影被活生生撕碎、吞咽。殘肢墜地,帶着灼熱的血氣,狠狠砸進四人的呼吸與眼底。
“你們繼續前進!” 旁邊的老兵朝他們喊了一聲,便也啟動裝置,轉瞬投入戰圈。
鮮血還在空中揮灑,但是那些人并沒有停下,更沒有後退。
“他們……” 伊莎貝爾猛地轉過臉,不忍再看,雙手死死攥着缰繩,臉色慘白, “他們根本……沒猶豫。”
她幾乎要嘔出來,喧嘩的、猩紅的,撲面而來的,跟地下街的死亡截然不同,呼吸間都是恐懼的腥氣。
“……所以調查兵團才能前進。” 法蘭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不再開口。
風裹着陸續的慘叫和令人牙酸的咯吱聲砸進耳畔。
西裡斯垂下眼,難掩心中的震動,他記得自己讀過太多這樣的記錄:數字、戰報、犧牲名單……但現實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晰而殘酷,那種不顧生死的判斷,絕對清醒的決心與信念,狠狠地撞在他身上。
他甚至忍不住去想:那些倒下的人裡,會不會有熟悉的面孔?麗莎,珍妮,卡洛斯 ……那些鮮紅和嘶聲尖叫裡,是不是也有他們……有多少年輕的名字,就在這片草地上,連骨頭都來不及留下。
他擡起頭,視線穿過塵煙與喊殺,落在最前方那個沉默的背影上——埃爾文沒有回頭,依舊高聲下令前進,身前身後沸騰的血海,并沒有動搖他半分。
腦中隐隐泛起熟悉的刺痛,西裡斯知道前方的戰況隻會更加糟糕,更多的人會死去,除非…...
“西裡斯?你去哪兒!” 伊莎貝爾在身後焦急地喊他。
“你們三個保持隊形,跟好大部隊,不要主動攻擊。” 他的聲音極冷靜,沒有回頭。
西裡斯驅馬沖出原本的隊列,繞過兩側斜坡與随時可能暴起的巨人,一路逼近中心指揮小隊。他知道這違反紀律,但此刻自己顧不得那麼多。
“分隊長!”
埃爾文聽到西裡斯的聲音并不怎麼意外,勒了勒馬等他靠過來。
“分隊長,” 西裡斯縱馬跟他并肩,低聲道, “我可以判斷安全的行進路線,請允許我接入作戰指揮小組。”
周圍的副官們投來疑惑的目光,但沒有人出聲。
埃爾文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這份主動意味着什麼——不僅僅是一次協助,而是一個立場的轉變,是一個“外來者”終于把自己也置于“我們”之中——這的确是他在等待的結果,但是……
“你們小隊的任務是這次壁外調查的關鍵。保存好你的體力和能力,别在任務開始前就耗盡了你最大的籌碼。”
“你知道我不是為了逞強。” 西裡斯垂眸,話裡多了幾分鋒利和不甘,“我能幫你避開一部分傷亡。”
“我知道。” 埃爾文仍是沉穩無波,卻并不否認,“所以你才會沖過來,但你也知道,在錯的時間出手,是另一種意義的失控。”
他目光投向遠方戰圈, “如果真的需要你來做決定,我會親自下令。”
遠處又是一道被撕碎的人影,西裡斯聽着那聲慘叫,唇角抖了抖,掙紮着還要再辯,卻被埃爾文幹脆利落地打斷。
“回到你的隊伍去,”埃爾文轉過頭不再看他,示意談話到此為止,重新拉開了距離,“搞清楚你應該做什麼。”
西裡斯隻得緩緩停下,看着離開的那個背影,五味雜陳。他知道埃爾文說得對,但看着那些不斷犧牲的士兵,那些還來得及拯救的生命,他的心在滴血。
西裡斯閉了閉眼,甩開眼底的那抹猩紅,收回心神,撥馬回到自己的隊伍。
“怎麼了?” 法蘭迎上來,眼神緊張。
“沒什麼,隻是去問調度計劃,” 西裡斯深吸了一口氣,極力維持語調的平穩, “我們的任務更重要,原定計劃不變。”
利威爾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但沒有多問。
隊伍繼續前進。沿途仍有巨人,但在前鋒與側翼的聯動下,都被慢慢清除。埃爾文的指揮策略顯現出絕佳的效率,最大限度壓制了傷亡擴散。
正午時分,信号彈升起,隊伍在一處地勢居高的緩坡處短暫停留。按計劃,這是為讓士兵與馬匹恢複體力,同時确認地形與敵情的臨時駐點。高地地勢開闊,風從四面吹來,夾着草屑和尚未散盡的血腥氣。
四人找了一處相對隐蔽的位置休息。
利威爾坐在一塊岩石上,凝視着遠方的地平線。作為地下街的幸存者,他已經見過太多死亡,但那些死亡都有明确的目的——為了金錢,為了欲望,為了生存。但剛才那些士兵的死亡......是為了什麼?為了保護素不相識的人?為了一個可能不存在的希望?為了一個注定不會記住他們的世界?
法蘭靠在一旁,不停地擺弄着手中的裝備,眉頭緊鎖,試圖理解剛才看到的一切。在地下街,每個人都為自己而活,每個決定都經過冷靜的利益計算。那些人拼死護住的補給,在他曾經的世界裡根本不值一命。但那些士兵......他們甚至沒有思考,就沖向了死亡。
伊莎貝爾蜷縮在一棵樹下,頭埋在膝間,眼中好像還能看見那些血腥的畫面。偶爾有風吹過,她就會抖一下,像是要被恐懼壓得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