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氏見楚鸾走回來,迎上去擔憂地問:“你剛才給那個惡毒的差撥送醇酒,該不會是偷偷在裡頭下了巴豆整他吧?”
楚鸾搖頭:“沒下瀉藥。”
小唐氏一臉困惑:“那就是下了别的毒藥?”
楚鸾道:“也沒有。”
“怎麼會?”
小唐氏徹底懵了,完全無法理解大侄女的行為,“他那樣毒打侮辱你的未婚夫和公公,你還用好酒孝敬他?這……”
楚鸾神态很自然:“下毒沒有任何好處,如果沒毒死,許差撥會十倍百倍報複謝家父子,這不是在救謝雲鶴反而害了他;如果毒死了,咱家會吃官司,牢城營的蔡管營會派遣新的趙差撥、錢差撥、孫差撥或者李差撥繼續奴役虐待謝雲鶴和他的家人,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今日大伯母你與我一道趕集舉止親密,街上很多雙眼睛都看到了,我若在酒中下毒,許差撥會隻處置我而放過你麼?”
小唐氏的瞳孔瞪大,嘴唇微張,半晌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這孩子,也太能忍了吧。許差撥虐打謝老漢、辱罵謝雲鶴的時候,她分明在阿鸾眼裡看到了熊熊燃燒的怒火。可她竟然能控制住憤怒的情緒,向仇人卑躬屈膝、讨好谄笑。
而且,她思慮得這般深遠,把自己的安危都周全在裡頭了。
“一怒之下,給許差撥下毒固然爽,但沖動的後果是無法承受的。”
楚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堵在心口的那股子憋屈給吐出來,“我隻是個貧窮的小農女,是失權的,沒有掀桌子動刀子的底氣。許差撥雖惡毒貪鄙但并非蠢貨,他負責讓劉大人的官船入港靠岸,能給姓劉的辦事兒說明他混得不差。”
南海岸往來的船隻那麼多,穿梭如煙,不是每一艘都是劉道台罩着的貨船,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許差撥這個貪鄙小人,精明的很,得了上級領導青睐。所以她送禮的時候都得小心翼翼,給對方安上一個“仗義”“仁義”的牌坊。
西邊兒就有另外一個木讷差撥監管着百來名罪人,拉纖普通貨船,桅杆上沒有挂海防道衙門的旗。
給普通貨船拉纖的報酬,和給官船拉纖的報酬,那能一樣麼?究竟有多少油水過了許差撥的手,咱也不知道。畢竟普通纖夫還有三個銅錢的日薪呢,賤籍罪人當纖夫可是一個子兒都得不到。
“大伯母,關系我已打點好,許差撥允許我給謝家父子送水食了,這大白饅頭我拿兩個。”
楚鸾從手推車跟上拿了一壇子濁酒,又從打開提盒,裡頭躺着鑒空大師給的那頓齋飯剩下的十個大白饅頭,家裡還有好幾口人,每人至少得分一個大白饅頭。
小唐氏難以描述此刻的複雜心情。
她身為長輩,無法幫孩子解決問題,反而是孩子親自涉險,出面擺平了做公的差撥。
“兩個饅頭不夠吃,再多拿兩個吧。至于咱家裡其他六人,一人分一個白饅頭便是。”
“那就依您。”
楚鸾也不客氣,揣起四個大白饅頭。
倒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家裡除了六個饅頭,還有一鬥白米呢,幾天内餓不着肚子。而謝老漢的傷勢不輕,若不及時補充能量,恐性命堪憂。身為醫務工作者,不管任何時候,人命都是放在第一位的。
南海岸邊種植着一些榕樹、海桐、棕榈。纖夫們在冠蓋如雲的樹蔭下歇涼,纖夫們也有小團體,同一個地方的鄉黨聚在一塊兒,謝雲鶴和謝老漢則不與任何罪人為伍,父子倆孤零零地坐在較偏的一顆老榕樹下。
“爹,以後不要再求他。”
“雲鶴呐,爹也不願意出這個醜,但咱們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能怎麼辦?”謝老漢臉痛苦地扭曲着,發黑的脊梁因咳嗽弓成了蝦子。
謝雲鶴心一揪,想拍一拍老父親的脊背幫他順氣,奈何根本無從下手,唯恐碰到了老父親脊背上連綿成片的傷。
“水……水……”謝老漢咳得發暈,嗓子冒火。
“水來了!”
楚鸾解開酒壇封頭,舀了一椰瓢的低濃度濁酒,遞到了老漢的唇邊。
謝老漢此刻意識已經處于半模糊狀态了,幾乎是本能地用枯枝般的手抓住了椰瓢的邊緣,噴鼻馨甜酒香,咕嘟咕嘟牛飲,酒水漏到了耷拉着皺皮的胸膛上,皺皮裡都是泥土,像溝溝壑壑的田間小路。
楚鸾柔聲安撫着:“喝太猛對腸胃不好。我這兒還有很多,别着急。”
謝老漢還真的聽了她的勸,一口一口慢慢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