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冬生用盡全身的力氣看了他最後一眼。
他胸口破了個大洞,可以窺見内裡淩亂變形的髒器,濃稠的血混着蟲卵往下淌。
他睜着眼睛看向她,和記憶裡一樣溫柔。
張冬生想起了一家人剛逃亡到這裡的時候,他在門前的文官樹上刻下的一首詩。
北地終得明月圓,
此生不再念江南。
世間難有無憾事,
殘葉歸塵忘舊枝。
為什麼不走呢?明明可以抛下她們。
她哭了起來。
這下是真的死在他鄉了。
胡泰也泣不成聲,“冬生,叔對不住你,但你得撐住啊,大家都靠你了。”
張冬生全身發癢,如同被人往裡吹了口氣撐開,慢慢地從癢變為了疼痛,靈魂好像被擠到了狹窄逼仄的縫隙,為身體上的折磨讓路。
她痛不欲生。
可看着爹的眼睛,又覺得沒那麼疼。
“爹......”她輕輕叫着,淚流到嘴裡,又鹹又澀,“爹......”
那句對不起,是對不起沒能保護好她造成今日的局面,還是對不起連最後的解脫都給不了自己的女兒呢?
明明,他已經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你給我吃了什麼?”
這是張冬生被軟禁在這裡後對胡泰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
胡泰看着自己滿手血腥,雙目也被染的赤紅,抖如篩糠又堅若磐石。
“你必須活下去。”
胡泰在張冬生蛻變成怪物的日子裡選出了新的“神女”侍奉在她左右,他努力鞏固着山民們的信仰,讓他們隔着紗簾看到了高台上的“山神”,讓他們以為自己是被庇佑的,不至于在鐵騎到來前便化作散沙。
他利用螢石的力量,制造出畸變的神兵,将老弱婦孺圈在中心,抵禦布戈帶來的清剿戰士。
張冬生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見過胡泰,她時常沉睡,孩子從她的身體裡長出來,成為她的一部分,而孩子又“生”出了新的孩子。
周而複始,直到她成為新的怪物。
“胡泰呢?”
她被自己發出的聲音吓了一跳,不确認是自己在說話還是身體的哪一部分。
神女“冬生”回答:“他已經死了。”
為紀念“逝去”的張先生和張姑娘,每一代神女都叫冬生,這既是身份的象征,也是她們的榮譽。
“怎麼死的?”
“打仗死的,”神女冬生恭敬道,“胡泰殺死了布戈,那群人都見識到了您的力量,逃走後再也不敢來冒犯我們。”
何止不敢冒犯,他們連提都不敢對外人提起,怕山神責怪惹出災禍。
當初的那群人死光後,山神的真相一點點湮滅在時間中,張冬生沒有了報複的對象,每個人都是她報複的對象。
她是“山神”謊言的受害者,卻成了“山神”謊言最後一個擁護者。
她如神般統治了這片土地,看着自私者和懦弱者的後代匍匐在她腳下,祈求神的賜福。
我活動了一下脖子,“遺陰山與外相連的那個通道還有裡面的機關都是你命人布置的嗎?”
張冬生思緒混亂,好久才從記憶中翻出我問的内容。
“遺陰山有一處墨鐵鐵礦,暗器是三十年前一位誤入的外族人做的。”
“外族人?那他為什麼會幫你?”
“因為他臣服在我的力量之下,成為我的信徒。”張冬生被我滿臉的質疑逗笑了,“你還有心思管這些,你可沒多長時間了。”
我深吸一口氣,“怎麼你們一個兩個都能看出來我時間不長?我臉上是寫了病入膏肓還是命不久矣?!”
張冬生道:“預感。”
神特麼預感!我險些笑噴,你這麼能怎麼預感不出來我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
“既然您知道我此行的目的,那這九結丹?”
張冬生慢悠悠抛出另一個話題,“你知道九結丹是怎麼來的嗎?”
系統提醒我:“你還有八個小時。”
我:“......”
這時候你就出現了是吧!!!
有能耐你替我去搶啊!
“這螢宮是個隕石,而您所在的這個石洞應該就是‘神力’最強的地方。”
我耷拉着臉,恨不得開三倍速快進,趕緊拿了趕緊走,這破地方到處都是放射性物質,呆久了萬一變成大蘑菇怎麼辦,況且奉彌還受着傷,再拖下去局勢對我們不利。
奉彌安靜待在邊上,臉色如常,他半掩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感受到我看他才擡起頭。
“能撐住嗎?”
讀出我的口型,他唇角上揚,點了點頭。
我繼續争取我的九結丹:“我猜,九結丹應該和張先生有關,螢石對人的影響未知,張先生是第一個通過畸變強化的人,胡泰堅信将你卷入便能解決問題,說明他發現制造這場騙局與你父女二人自身關系密切,要麼是身體要麼是血脈,總不能是性格原因吧。”
張冬生歎了聲,“你叫什麼名字?”
“......這和我們聊的有什麼關系嗎?”
“我隻是感慨,若我當初看得如你這般通透,此時應該是另外一番結局了吧。”
蒼老的臉皮活動起來有種快被扯碎的感覺,我都替她擔驚受怕。
“我叫周......盈。”
奉彌翻了個白眼,正好被我逮到。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個代号方便跑路。
我就不信他沒假名!
張冬生身上有張人臉動了動,似乎有什麼其他含義,不過她并未在意,“随便叫什麼吧。”
“看在你和我有點緣分的份上,明日祭典前趕緊離開,否則就死在這兒吧,中原女人。”
“那九結丹呢?”
“九結丹是用我父親的半顆心髒制成,不可能給你。”
“......”我勉強控制了一下表情,讓它不至于太難看,“說這麼半天,其實你根本沒打算給我九結丹救命,還威脅讓我滾否則明天必死,所以,”
“我辛苦跑路難不成就為了不死在你們這兒?”
“我有病還是你有病。”
“你也可以不聽我的。”
漫天的藍光蝶飛起來圍住我們,石壁震動,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往這裡彙聚,移動速度很快。
我忙擺手,“怎麼會呢,我不過是開個玩笑,您别生氣,我們這就走!”
識時務者為俊傑,張冬生能活到現在已經算得上奇迹了,這個隕石到底具有怎樣邪乎的能力還未可知。
此時觸怒她絕非上計。
我拉着奉彌從洞中退出。
奉彌道:“這就算了?你……”
我扯了他的袖口,示意他不要說話。
白貓卧在洞口,它看見我們出來,慢悠悠舔着爪子,讓開了位置。
少女冬生從一側上前,“山神可真縱容你們。”
我:“......”
奉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