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相處下來,姜映真察覺,衛侯玉總是遮遮掩掩,唯恐旁人碰那隻纏着白繃帶的右手。
“大公子哥哥,你穿得這麼厚,難道不熱嗎?”彼時,吳川九月流火,天氣卻絲毫未有轉涼的意思。
平白替衛侯玉會打她,“薛姑娘你怎麼對什麼都很好奇?大公子怕冷,穿得薄會染風寒。”
姜映真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直覺告訴她,事情絕不會這麼簡單。
衛侯玉愈是這樣,姜映真便愈發好奇。
一日,姜映真照例來到南院。
這一次,她好似獻寶一般,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團用手絹包着的東西。
平白還麼來得及詢問,便聽少女喜滋滋道,“大公子哥哥,我專門給你帶了好吃的。”
平白好奇揭開手絹,見到幾枚雪白糕點,“我家大公子不喜歡吃甜食。”對于姜映真的東西,他完全不相信。
“啊?”少女語氣低落,宛如一隻洩了氣的皮球,隻是重複道,“大公子哥哥怎麼會不喜歡吃甜的呢?”
平白未曾注意到,姜映真眼底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玩味。呵,她怎麼不知道衛侯玉吃不得一丁點兒甜食呢?
與其說吃不得,不如說衛侯玉生性多疑,不相信她。
姜映真強顔歡笑,眸底淚花閃爍。
她善解人意道,“也是,大公子哥哥是京城的人,什麼東西沒見過。這種普通糕點,定是入不了大公子哥哥的眼。”
少女狼狽地将糕點又用手絹包起來。
可委屈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吳川新開了一間糖鋪,我起早去買的。我想得太過簡單,以為普通的糕點,便能讨大公子哥哥的歡心。既然大公子哥哥不喜歡甜食,那麼以後我再也不買了。”
少女吸了吸鼻子,竭力抑制自己悲傷的情緒。
試問,費盡心機用來讨好的禮物,别人卻不屑一顧,這種感覺換誰能受得了?
平白于心不忍,這個少女說話雖不中聽,但對于大公子,可謂關心備至,隔三岔五便會探望他們。
其實,無怪他們提防,隻是因為衛家視衛侯玉為眼中釘肉中刺的人太多,他們時時刻刻都想要了衛侯玉的性命。
一朝被流放,來了嶺南更需萬般小心。說不準,身邊人就是衛家安插在大公子身邊的眼線呢。
平白面上流露一絲不忍,但他還是理智道,“薛姑娘,你也說了,大公子見多識廣。所以,以後不要拿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大公子不會喜歡的。”
少女嗚咽,“對不起......大公子哥哥,我隻是......想讨你歡心。”
“平白,你怎麼能這麼對她說話?”衛侯玉蹙眉。
“我......”平白愧疚地看了姜映真一眼,他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是有點兒重了,尤其對方還是一個春心萌動的脆弱姑娘。
姜映真面上殘存一行淚,她狀若不在意道,“大公子哥哥,一切都怪我,平白隻是關心你,是我添.....添亂了,我以後......會少來打擾你的。”
少女說着,便起身離開,在她一隻腳踏出小屋的刹那,身後傳來一道低沉的男音。
“薛妹妹,”一直冷眼旁觀的衛侯玉,無奈地歎息了一聲,“你一番美意,我怎能狠心辜負。”
姜映真關門的手一頓,心中冷笑,呵,衛侯玉,你又肯吃了?
少女轉過身,淚眼婆娑,聲音弱弱的,“大公子哥哥......”
平白接過她手中的糕點,用銀針測了一下,才舒展眉宇,恭敬地捧着糕點,“大公子。”
少女笑意灼灼,衛侯玉主仆兩人的反應,在她的意料之中。衛侯玉嘴上說信任她,還不是要用銀針試毒。
似是方才哭得傷心的緣故,少女嗓音有幾分沙啞。
盡管一腔好意被人懷疑,但她熱情不減,“大公子哥哥,你若是不喜歡這種尋常物件,我也可以帶你去梨花鄉摘楊桃摘蓮霧。嶺南的嬌貴水果甚多,京中或許不曾有。”
姜映真記得,若是皇子寵妃想吃嶺南水果,驿站的人需快馬加鞭,片刻不敢耽誤。
縱使如此,也得三日才能送達京中。
“你不知道,去年夏天,我和白果去山中采藥,半路蹿出了一隻野兔,可把他吓得不輕,連喊‘救命啊救命啊’。”少女捂唇,又開心地笑了起來。
“大公子哥哥,你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膽小的人?”姜映真噘嘴,嘲笑白果的膽怯。
衛侯玉雖對她說的事情不感興趣,可是,少女的歡快情緒,卻能夠感染到他。
奇妙。
衛侯玉禮貌道,“聽來甚是有趣,希望能有機會與姑娘一起。”
就在此時,平白大驚失色,“大公子,你怎麼了?”
原來,衛侯玉的手背生了細細的紅疹。偏生,少年的皮膚宛如白瓷,更襯得紅疹甚為駭人。
衛侯玉隻覺自己身上很癢。
“你究竟給大公子吃了什麼?”平白怒目而視,立刻換了一副審視的語氣。
少女雙目茫然,下意識道,“隻是......普通的糕點。”
“裡面有花生。”衛侯玉淡淡道。他對花生過敏,隻要食物含有花生,一炷香之内,他的皮膚必會起紅疹。
衛夫人曾拿這點害他,得了衛老爺訓斥。後來,衛侯玉長了心眼,對于膳食極為小心,就連日常茶點,也是平白先檢查過之後再送去他屋裡。
衛侯玉雖看不見,卻準确地望向了少女的方向。衛侯玉的神情似笑非笑。
看來,他還是不長心啊,輕信了一位陌生蠻女。
眼見衛侯玉手上的紅疹越來越多,知道闖了大禍的少女,忙上前握住他泛紅的手,“大公子哥哥,我......不知道你對花生過敏,我......是我對不起你。”
“我跟着師父,學了一點兒皮毛,你手上的紅疹讓我看看,沒準兒我會治呢。”少女語氣顫顫。
衛侯玉卻道,“放手!”
“大公子哥哥,我知道你生氣了,性命重要,你先讓我看一看。”少女死活拽住他的手,語氣透露三分倔強。
姜映真知道衛侯玉吃不得花生,她也沒有将他害死在嶺南的打算。
她特意買了含有花生的糕點,而非花生酥,不過是為了試探衛侯玉的秘密。
姜映真若是想報仇,絕不用這種簡單的方法。
衛侯玉可以死,但不能死得這般輕松。
她與衛侯玉,來日方長。
兩人争執之間,衛侯玉手腕處的繃帶,輕輕地滑落了下來。
絲帶飄搖,如一朵被徐徐綻放的花。
“大公子!!!”平白的眸中閃爍驚恐,失控地尖叫起來。書童的面色青灰,頭頂猶如驚雷劈過,顯然是害怕到了極點。
屋内一片死寂。
少女呼吸一窒,她不可置信地凝視年輕公子的手腕,隻感從頭到腳充斥一陣無盡寒意。
他怎麼會有這個标記?
書童平白,眼中噙滿了淚,他死死咬破嘴唇,手指蜷縮成了團。
“是平白的疏忽。”平白伏地膝行,顫顫地拾起那片布,覆住衛侯玉的手腕。
衛侯玉眼上的白紗松垮,露出了那雙已看不見萬物的淺色瞳眸。
漂亮,清冷,渙散無光。
年輕公子面如冠玉,睫羽密長,輕輕地顫了顫。
他捂着自己的手,薄唇緊抿,雖還是那副溫和面容,氣場卻冷寒似冰。
“大公子......我們什麼也沒有看到。”平白整個人身體劇烈顫抖,面上熱淚簌簌墜落。
但是,姜映真還是看到了。
不僅看到了,還看得一清二楚。
衛侯玉的右手手腕,刻了一個醒目的黑字。
——“犯”。
大姚建朝三百年,形成一套完備的刑罰系統。
黥刑又名墨刑,在犯人的身體刺字,塗上墨炭,當作犯罪标志,以後再也擦洗不掉。
衛侯玉受了隻有卑賤奴隸才會遭受的——黥刑!
姜映真想到了第一次初見之時。
她和萬郎中來到城南,診脈之時,平白苦苦哀求。
少女閉上了眼,絲毫沒有窺探到仇人秘密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