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床三月,豈不是不用讀書了?
日上三竿,他還未起床,娘親便會逼他讀書,化作母老虎,将他的耳朵揪得通紅。
夫子也很嚴肅,整日闆出一張冷面,罵他孺子不可教。
二少爺很小年紀就察覺,周圍的人,似乎都不喜歡他。
就連兄長的書童平白,對他也是冷言冷語,沒有好臉色。
哼,提起兄長和平白,他就很生氣。
四年前,兄長與平白不告而别。直至天子即位大赦,兄長與平白才緩緩歸來。
他問父親為什麼兄長不回來,娘親也是支支吾吾,還是一位小丫環說漏了嘴。
——大公子去了嶺南。
嶺南?
衛二少爺摸了摸腦袋,又問,那是哪裡?
丫環卻不再回答。
等他長大了,也要去嶺南玩耍一番,最好永遠不回來。
他倒要看看,嶺南到底是何等美地,竟能讓端雅穩重的兄長待在那裡久久不回?
“是呀,這可比老爺的鞭子還要厲害。”家丁眼巴巴候着他。
兩人站在牆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唯恐夫人的心頭肉有了好歹。
若不然,雍容華貴的衛老夫人,頃刻間,便會化身厲鬼,笑眯眯地剝了他們的皮。
“我都說了,兄長那麼厲害,整個衛家給他好了,我也能好好玩。可是,我娘卻不同意,罵我是個傻子。”
甚至,一向疼愛他的娘親,第一次用戒尺打了手心。害得他再也不敢說這句話。
好可怕。
“二少爺!”牆内的丫環和牆外的家丁,皆是顫顫出了聲,試圖壓過小少年的無心之言。
“夫人待大公子視若己出,還請您慎言!”
姜映真眸底灰敗,如同遮了光芒的星辰。
現在的衛侯玉,尚未起勢,不得衛家青睐,就算他要回報自己人情,也并無多少大用。
前世,方府嫡庶鬥争,姨娘争寵,小姐攀比夫家,而衛家與之相比,個中龌龊隻多不少。
衛宅一隅,家丁丫環哭求牆頭的小少爺。
小少爺卻笑嘻嘻戲弄,欣賞下人們的懼怕。
少女默默離開。
*
據圍觀之人所說,萬木春被大理寺押走。
大理寺在京城西北角,地處永興門,掌刑獄案件審理,為大姚九寺之一。
去大理寺,需穿過一片鬧市。
姜映真不敢耽誤,現下,她隻想确保萬木春是否還活着。
天剛蒙蒙亮,她便去了大理寺。
清晨,大理寺前,松柏森森。
幾名仆從正兀自灑掃,青石地面還有一片陰濕水漬。
許是寺中關押了無數死囚,還未靠近,一股煞氣徑直撲面而來。
大理寺灰磚白瓦,端莊肅穆,是大姚百姓談之色變的煉獄惡地。
姜映真視線為之停留,眼神微微沉了幾分。
大理寺戒備森嚴,内設刀山火海,明槍暗箭,饒使她變作一隻會飛的鳥雀,也難入其中。
姜映真自嶺南而來,身份再普通不過。
她人微言輕,若冒然上前詢問,免不了一頓責打。
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個時辰。
大理寺的側門出來了一輛木車。
木車上載了三兩具屍體,屍上遮有白布,白布污血斑斑。
單從這數尺白布,便可預見其死前受刑之慘烈。
“這人不堪大用,前日才進來,笞了五十鞭,便直接昏死了。”收屍人指着其中一具,說道。
姜映真銳痛,一個恐怖的念頭席卷了她的腦海。
她一不做二不休,徑直撲向了那木車。
突然冒出一個瘋癫的小乞丐,收屍人面色一變,急忙握緊缰繩。
收屍人雖勒馬,姜映真卻故意撞.上了木車,車上的屍體也随之一顫。
少女匆匆掃了一眼,車上一名少年,一名中年男子,一名倉惶老者,皆是面色蒼白,雙目緊閉。
并沒有萬木春。
姜映真緊懸的心稍微放下了。
男人神情暴躁,眸光駭駭逼人,“小傻子,你是犯渾了嗎?要飯要到了大理寺?”
得了斥罵,少女一點兒也不生氣。
相反,她的心情卻比來時要明朗許多。
姜映真本音柔弱,她特地壓粗嗓音,使其又尖又細,聽來無比滑稽,“是,小的這就滾。”
收屍人不予理會,擰眉冷斥。“呵,你這般殷切候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收屍呢。”
姜映真連連應諾,今日也非毫無收獲。起碼,她可以相信,萬木春沒有被處死。
一切都還有希望。
少女嘴角輕勾,拍了拍身上的浮灰,打算明日再來。若一直守在這裡,難免令人生疑。
姜映真還未走幾步,卻聽身後人低聲議論。
————“近來不清甯,一個兩個,怎麼都不怕死地犯了事?”
“昨日處死的那個庸醫,才是真的不怕死呢。”
“不知他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作出了那般混賬事。”
“活該處死他!”帷帽官差彼此談笑,如聊家常一般,語氣無關痛癢。
畢竟,刁民戲弄天子,差點兒害死小皇子,縱使千刀萬剮,也死不足惜。
他們所說的“庸醫”,必是前日被羁押的郎中萬木春。
什麼!
萬木春已經被處死了?
刹那,姜映真眼前一黑,陡見零碎金星滾動。
冰冷莊嚴的大理寺,逐漸隐匿于一團灰蒙迷霧。
少女冷汗涔涔,一股窒息的血沫從喉嚨湧了上來。
收屍人駕着木車,緩緩駛向郊外。
姜映真麻木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