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署。
日光斜斜,切過已被藥味浸淫的木棂,在藥櫃上烙出一道道細密的亮痕。
青衣藥童手執處方,滿頭大汗,正忙着抓藥。
浮塵在光柱中起舞,薛真掃了一下藥櫃,卻被左下方的藥格吸引。
藥格的朱漆,已有幾分斑駁。
她不自覺的伸出了手,卻在刹那間,還是清醒了些許。
餘光掠過了後方,藥童搗杵的聲響忽遠忽近,仿佛生了一面透明水幕,将兩人隔斷。
他仍在抓藥。
沒注意到她。
一顆心,才稍穩了幾分。
薛真捏了一片藥材,輕輕嗅了嗅,鼻尖充斥一股腐爛的味道。
這藥格靠近地面,裡面的東西結了塊,已被潮氣侵蝕得差不多了。
薛真蹙眉,她的醫術可是被萬木春誇過的。可是,即便絞盡腦汁,也辨不清這是什麼藥。
她嫌棄的抿了抿指尖,将藥片抛回藥格,反而聽了一聲細弱的叮咛。
似是碰到了什麼。
薛真心生好奇,她強忍那股黏膩的潮氣,用手輕攏一灘黑乎的藥材。
下一瞬,她的瞳孔驟然放大。
薛真又驚又喜。
原來,不知何時,藥格裡竟遺落了一個極細極小的瓷瓶。
薛真正欲拔開瓶塞,一道冷呵從天而降。
“你在做什麼?”
薛真此刻,好比被綁在了天邊的紙鸢,七上八下,沒了心神。
少女順勢跌坐在地。
外人看來,定會以為她被吓破了膽。
藥童手中的藥杵滾落,“李太醫......昌平郡主想要一瓶祛痕霜,現下恰好沒了,小的便按以往的藥方配了一些。”
“她呢?”李太醫擰眉,視線落在了狼狽的薛真身上。
“這是昌平郡主的侍女......”藥童解釋薛真的身份。
少女死死攥住帕角,指節泛白如雪,面上卻浮起恰到好處的驚惶,“大人息怒!”
“百福生性頑皮,難免會撓傷人。郡主舍不得責罰,隻好來求一瓶藥霜。我見這位大人忙碌,便自作主張幫忙,誰成想.....”
“......好心辦了壞事。”少女又驚又懼,泫然欲泣。
李竹山如同鷹隼,剜過少女發顫的肩頭,似在判斷她說話的真實性。
半響,李竹山扯出了一抹嗤之以鼻的神情。
“一個小侍女罷了,也敢亂動太醫院的藥材?”李竹山灰白的胡須在劇烈顫動,像條被激怒的老蛇,盤着尾巴,下一刻便要她好看。
“是,請大人贖罪,奴婢知錯了。”清秀的少女顔面通紅,似是被羞得不輕。
藥童的手微微發抖,怕自己也被一并處死。
忽的,老醫官擡腳,踩得地上散落的柑皮吱吱作響。
“滾出去。”
三個字,裹了一層濃郁的寒霜。
薛真踉跄起身。
她佯裝慌亂,飛速掠過藥屜。
什麼“蒺藜”、“鶴虱”、“蕲蛇”之流,若用神筆一點,呆闆的朱漆,下一瞬便化了形,咬得人渾身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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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連了一片火燒雲,那般瑰麗,直教殿頂的鸱吻也染成了暗紫。
夜色在石階投下斑駁,仿佛洇開的水痕,又像是哪家冷妃怨婢抛下的胭脂。
薛真腳步輕盈,抱着一疊潔白的襦裙,穿過了垂門。
縱使如此,還是驚飛檐頂的寒鴉,引得一片桀桀怪叫。
“莫不是迷路了?”琥珀迎上來,她提着一八角燈。燈下,她焦急的神色映得忽明忽暗。
少女搖了搖頭,臉蛋彤紅,似乎一路跑過來的。
琥珀伸手要接衣裳,卻直盯她皺眉,“手這般涼?”
薛真垂首,盯着裙裾下露出的青緞鞋尖。
“琥珀姐姐......浣衣局的人拿.....拿錯了衣服,耽誤了片刻,郡主是不是等的久了?”
琥珀一聽,當即憤憤道,“浣衣局的人怎麼回事?這種事也能搞錯?”
薛真垂下眼眸,密長的蝶羽掩飾了她的情緒。
琥珀拈起一片粘在衣領上的花瓣,忽地想起很久之前的事。
那日,嘉诃郡主帶着七八名丫鬟,一路興師動衆,似是問罪的派頭。
绯紅裙裾,掃翻了昌平最愛的茶具。
最後,才知道是浣衣局的婢子弄錯了。
好大一通烏龍。
“我看,她們分明就是不用心!!”琥珀猛地抖開衣裳,雲錦泛起溫和的光澤。
薛真不語,靜靜的立在那裡。
琥珀忽然湊近衣襟嗅了嗅,“咦”了一聲,“怎麼有股藥味?”
燈籠裡,燭芯跳動。
“許是浣衣局換了新的香膏......”薛真含糊其辭。
問話的人,原本隻是随口一句,對于答案并不關心。
她已快步走到了遊廊。
“百福,你近來怎麼回事?總跑到偏殿?”琥珀抱着一隻漂亮的貓,那貓兒兩眼咕噜,甚是調皮。
“是不是有老鼠?”薛真掩唇輕笑。
冷風穿堂而過。
琥珀這次聽清楚了。
她覺得奇怪,還是道,“天色已晚,明日再找人看看。”
殿内,白幔微搖,濕膩的溫度,一寸一寸滲入骨縫。
薛真越想越虧,她還在後悔,當時為什麼不能硬氣一點兒,直接順走那瓶藥。
就這般不甘入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