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文情第一次逃課。
他假裝很正常很平靜地走出教室——學校——一步一步走到假日酒店。
樹林和灌木靜靜立在那裡,淡妝濃抹的綠意繁複地疊簇在一起,冷白修長的手指撥開枝桠,玻璃涼亭在燦爛日光的照耀下,像一捧碾碎的彩寶,煥發着幻夢璀璨的絢麗光芒。
文情踏上涼亭,繞過搖椅,走到最裡面正對着的羅馬柱前站定,醞釀已久的海洋溢出浪花,探着枝葉的花朵盛住接連落下的晶瑩水滴,海浪從無聲到低鳴最後不甘地壓抑地呼嘯着。
“怎麼了?”
身後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但好像多了十成的溫柔,文情僵着身子,不自覺向前動了動,臉快貼上那根象牙白的羅馬柱。
海浪退了,蟬鳴也停了,腳下盛開得搖搖欲墜的花朵努力托住自己沉重的花瓣,螞蟻停下了腳步,飛蟲收斂了翅膀,一切好像都靜止了。
誰的内心在壓抑着什麼,秋風卷起半空中的樹葉打着旋兒溜過。
一陣摩擦布料的聲音響起,骨節分明顯現着幾條淡青色線條的手伸了過來,一方白邊深藍底色的手帕出現在眼前,帕子右下角還有一座寥寥幾筆勾勒出來的天藍色的山。
世界又活了起來。
“擦擦。”耳邊響起的聲音像那條山間的小溪清冽沉靜,流淌着安撫人心的力量。
文情拿過帕子在臉上胡亂一抹,然後攥在手心裡,他把額頭貼在羅馬柱上,好像試圖在用冰冷的石面緩解着什麼。
“不想轉過來嗎?”
“蕭聞山。”文情轉身,聲音是哭狠了的沙啞。
“擡頭。”
滿目淩亂的紅血絲,要落不落的淚,暈紅的眼眶和臉頰,還有死死咬住的泛白的嘴唇。
文情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寫在臉上了。
“想不想打拳?”蕭聞山面色如常聲音平靜地問道。
往常都是文情走過來拉住他,向前走,去吃飯去消毒去神秘的森林去山間的小溪去玩幼稚的遊戲去嘗到了那碗帶着愛的糖水雞蛋。
蕭聞山控制着情緒,伸手拽住文情,撞開灌木向前跑去,涼亭又在身後被藏住,風穿過揚起的發絲,胸腔開始急促地起伏,呼吸帶着難以道明的暢快。
他們停在别墅二樓的最後一間房。
蕭聞山松開文情的手,推開門。
文情急促地喘息着看向屋内,這是個很大的房間,正對着的是整面牆的鏡子,鏡子裡右側立着一座縮小版的長方形擂台,左邊是幾隻沉重的沙袋,還有一些别的訓練器械,靠門的一面牆是頂天立地的櫃子,分割成整齊的正方形,每個格子裡都放了不同的拳擊手套,打着燈光看起來非常震撼,整個房間除了一些金屬制品,連所有拳擊手套都隻有黑白紅三種配色,幹淨利落,設計感十足。
蕭聞山推他進去,随手拿了兩雙拳套給文情和自己戴上,領着文情走到房間中央,輕輕碰了碰他垂在身側的拳頭,擺好防守的姿勢,說道:“來,對着我出拳。”
剛剛急速的奔跑讓文情感覺有些缺氧,蕭聞山鼓勵的眼神撕開了堵塞的胸腔,文情捏緊了拳頭,他沒有學過拳擊,不知道正确的打法應該是怎樣,不過,他知道對面是蕭聞山所以會不會對不對都沒關系的,他勇敢地毫不猶豫地像是在發洩又像是帶着巨大決心要改變什麼的樣子奮力地揮動着自己拳頭,紅色的拳套淩厲破風,蕭聞山沒有閃躲,迎面而上,接住了每一拳,每一種情緒……
少年的煩惱可能在成年人眼前覺得不值一提,但沒有處理好的情緒會化成他人無法理解的陰影伴随一生,隐藏在骨血裡等着特定的時刻給你沉重一擊。
文情的奶奶很偏心,不是重男輕女的偏心而是偏愛另外兩個子女,唯獨不喜歡他爸也格外讨厭鄒麗,甚至于吸着他們的血來補養着另外的孩子。
但他爸媽很孝順奶奶,無所謂老人對他們的态度,孝道是刻在這裡人骨子裡的,隻要老人有事立刻過去伺候。
小時候他爸開大貨車賺錢常年不在家,鄒麗又要忙農活又要管他還要滿足他奶奶一系列無理的要求,經常隻能一把鎖把他鎖在家裡,他從哭喊着到默默自娛自樂,從無法理解到逐漸長大懂事,明白鄒麗的辛苦,他在一把鎖的童年生出了旁的男孩沒有的細膩敏感的心思。
考試的失誤讓對他滿懷期望的母親四處求人想辦法給他轉班,他接受不了雷厲風行仰着頭扛着一片天的鄒麗為他彎腰,于是每個夜裡都有絲絲縷縷的愧疚和懊惱在滋生。
他才是十五歲的少年,在他陽光開朗樂觀活潑的一面下,是提前領悟的擔當,他沉默地擔負着不公的對待和霸淩,不懂得如何開口,沒想到更好的處理辦法,茫然地承擔起被愛的枷鎖,以至于在長大成人後回頭看隻是一件件小事,此刻卻覺得闖了彌天大禍,不知該如何挽救,也不甘被欺負。
“砰——”
“砰——”
文情打紅了眼速度越來越快,他發洩着一切,最終脫力地倒在地墊上,蕭聞山曲着一條腿一隻手搭在膝蓋,一隻手垂在身側坐在文情身旁,兩人的發絲被汗水浸濕,彙聚在末梢瑩成水珠,胸腔的起伏逐漸縮小,呼吸在平複。
蕭聞山低頭側目看向文情,文情正好也看向他,視線相對的一刻,倆人默契地笑了起來。
“蕭聞山,打拳好爽啊!”文情仰頭看着天花闆。
“是的,很爽。”蕭聞山身側的手動了動,一紅一白的兩隻拳套挨在一起。
文情沒有再說話,房間裡安靜下來,兩人的呼吸在空氣中交融,中央空調發着微不可及的聲響,那個四四方方裝滿拳套的櫃子正對着他,各種紅白黑配色的拳套好像想告訴他些什麼。
過了好久好久……
文情才盯着那堆拳套輕輕開口問道:“蕭聞山,你打拳的時候,是不是會故意讓人打中你?”
文情的話讓蕭聞山整個身體僵滞着,他張了好幾次口想說什麼好像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文情,怎麼知道的?
往日僞裝的面具在破碎跌落,蕭聞山面色冰冷眼神深沉,身上傳來的無比熟悉的痛感此刻像是釘闆脅迫着要将他掩藏的内心推出水面。
沉默是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