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六。
也不知是誰蔔出這麼個黃道吉日,總之今日就是白栖枝的大婚之日,她總要耽擱手裡好些事來成親。
被丫鬟叫起來時,外頭天還沒蒙蒙亮。
丫頭婆子們端來了銅盆、香藥為她淨面,白栖枝就像個毫無知覺的人偶一樣任他們擺弄。
她不是故意想冷落他們,隻是再過五天就是元日,林府上下都還沒打點好,她滿腦子都是過年要怎麼辦。
往日她雖在林家,可從未當過掌家人,自然不知道林家以往過年時要怎麼做。如今林聽瀾失蹤,她又成了林家主母,所有擔子都壓在她身上。白栖枝出身官宦,她倒是知道往日家中是如何操辦,但這套放在林家卻不好用。隻因林家雖是淮安首富,但到底還是個商賈人家,哪裡能按官宦人家的府邸那樣操辦?如此一來過年時分既不能操辦得太過火,又不能般的太寒酸,那個度白栖枝最是難拿捏,更何況年節之後還有祭祖,說句不好聽的,她連林家的祖墳都不知道在哪兒,更何況是他們家祭祖的禮儀?
到底是林聽瀾不在家的第一年,白栖枝不想讓林府大家這個年過得不舒服,又不想讓林家的那幫人過得太舒服,以至于哪怕被按到妝鏡前梳妝時,她都時時刻刻都在想這件事,甚至在想到為難處還忍不住皺了下眉頭。
“哎呀,小姐别皺眉啊。”正在開臉的喜娘還以為是自己弄痛了她,畢竟沒有幾個姑娘家能忍得了這一步,她耐心勸道,“小姐,這絞臉雖然有點痛,但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到底是一輩子隻有一次的喜事,總要好好打扮才行,您這麼一直愁着臉可不好。”
白栖枝還在盤算着自己的事,喜娘說的話她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就淡淡地應了一個“嗯”,不說話了。
喜娘還以為是她無聊,便說些話同她解悶:“新娘子笑一笑呀,百合蓮子撒滿道!姑娘可把福氣攥緊喽!要知道,這成親可是件好事兒,女人家一輩子的大事兒!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女人啊,隻有成了親,下半輩子才算是有了家,就不用在這世上一個人孤零零的活了,這是多麼體面的事。”喜娘用銀線絞去她鬓邊最後一絲絨毛,銅鏡裡頓時泛起一片玉色光暈。
說完這些,喜娘又将絞面銀線被收進紅綢袋,拿出小刀去刮白栖枝的眉毛,繼續寬慰道:“更何況,這婚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茶商林家的正頭娘子,珊瑚床嵌着夜明珠的,金絲錦被裡頭填的都是關外雪雁絨,每天躺着吃燕窩都吃不完呢!您啊,後半輩子隻管躺在金窩窩裡享福咯!”她說着,又用眉鑷拔除白栖枝眉毛周圍的細小絨毛。
白栖枝痛得眼裡泛出水光,卻隻是緊咬着下唇連口氣都沒敢吸,硬生生地自己忍着。
“小姐再忍一忍,就快好了。”喜娘說着,拔掉最後一點絨毛,又拿起石黛為她描繪眉梢,嗓門又亮了幾分:“看看,小姐您這一雙眉可真是美極了,比那畫中仙人還好看那!配上您這雙水靈靈的杏眸,真是說不出的勾人!小姐,能嫁給林家,可真是咱們淮安人頭一遭的好福氣,您不要總是愁着臉,不然老天爺收走了給你賜下來的好福氣,您這輩子可就再沒這等好事了——”
說着,喜娘收了手,又說了好些有的沒的的喜慶話,邊說邊給白栖枝上妝,她幾乎一個人說到天開始蒙蒙亮,白栖枝隻是應下幾聲。有時候她也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她就怕自己一出聲眼淚就會順着往下流,到底還是閉上嘴沒有說話。見她意興闌珊,喜婆說着說着也就覺得沒了意思,便閉上嘴隻顧給她上妝。
兩人約莫忙活了兩個時辰,直到最後一筆完成,喜娘才又笑吟吟地一掰銅鏡道:“畫完了,小姐您瞧瞧,好不好看?”
銅鏡突然被掰正過來,白栖枝看見自己春風髻間金步搖晃出細碎光斑,配上臉上精緻細膩的新娘子妝面,這麼打眼一看,好像她嫁進林家是真的享福去了,下半輩子都不用愁。
可隻有她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光鮮下頭藏的是不體面,富貴窩裡頭都是不堪的肮髒。
如果不是林聽瀾失蹤,如果不是為了林家的家産,如果不是為了讓家中昭雪,白栖枝是肯定不會嫁到林家來的。
昔日她攥着的依靠成了如今刺向她的利刃,但這都是她一步步自找的,就算落得個粉身碎骨也是她活該!
她怨不得,她天尤不得人,她既然享受了林家的富貴相應的就該付出自己的自由,她受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真好看,真漂亮!”喜娘看着鏡中人光鮮亮麗的樣子忍不住啧啧贊歎,她伸手去拿銅鏡下的金絲楠木妝奁。
妝奁裡盛着十二對龍鳳燭,一條五色絲縧,一隻赤金蝦須镯,還有一個鎏金百子香囊。
喜娘往她的裙角上系五色絲縧。
“青線拴住千歲壽,紅線牽來萬世緣——”
喜娘拿出那隻赤金蝦須镯在她腕間扣緊。
“赤金鎖盡三生願,蝦須纏來一世安——聽這聲響多清亮!正應了老話說的‘金玉良緣響當當’,往後再添七八個胖小子,百年之後祠堂裡供的頭香都得是您……”
喜娘又往她襟口塞進鎏金百子香囊。
“鎏金納盡三春晖,百子承開九世昌——哎呀,真是好看,好看好看!小姐您可真是個美人兒,隻怕天上的神仙見了,都要動心呐!”
說完,她又往妝台擺了碗糖水荷包蛋,喜氣洋洋道:“小姐,吃個圓滿甜心,往後的日子定是和和美美!”
白栖枝盯着碗裡晃動的糖水,裡面是個又圓又滿的荷包蛋,乳白色的蛋清随着糖水微微晃動,撞得扣在裡面兒的白瓷勺都叮叮當當響。
白栖枝慢慢端起碗,剛要用勺子舀斷一塊荷包蛋,外面就傳來制止的聲響:“沈公子,沈公子不能進的,小姐她還在裡頭梳妝呢,您此時進去沖撞了喜氣,不合規矩的啊!沈公子……”
“讓開……”沈忘塵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那麼溫潤,卻帶了幾分不容置喙的嚴厲,“讓開。”
丫鬟急忙忙求饒:“沈公子,您别為難奴婢啊,奴婢……”
“沈忘塵,你是故意來看我笑話的吧?!”屋内小姑娘脆生生地開口,話語裡充滿了尖刺,“不過讓你失望了,本小姐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把他給我放進來,本小姐要他親眼瞧瞧本小姐是多麼光鮮亮麗!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