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硯打翻的松煙墨,将淮安城外的林府後宅浸染成深淺不一的灰。
等到沈忘塵的輪椅碾過積雪時,廊下銅盆裡的火焰已經竄得比人還高。
白栖枝立在火盆後,一席華貴大紅喜服被熱浪掀得獵獵翻飛,正在将幾張信紙投入火中,最上面那張皺巴巴的、蓋着林家私印的,正是捆住她與林聽瀾的那張婚契。
先是婚契,然後是林家給白家的欠條,最後再是她當年為借筆墨給林聽瀾畫的那張小像。
火舌卷過信紙上工整的簪花小楷,那些記錄了他們之間孽緣的字樣在焦黑邊緣蜷曲。
白栖枝一點點地俯視着那些信紙被火舌卷成灰白色,随即,突然開始撕扯身上朱紅婚服。
先是大袖衫,然後是鞠衣、霞帔、馬面裙……
直到她身上僅剩下貼身的衣物,直到身上再無婚服可扒她才止住瘋狂地動作,白栖枝才垂眸失神地在看着那盆熊熊燃燒的火——那沾了公雞糞便的、用金線繡着百子千孫圖的大袖衫在燒灼聲裡寸寸崩斷,火光舔舐着那襲華美嫁衣的瞬間,金線刺繡的鸾鳳先是被映得通紅,繼而蜷曲成焦黑的枯枝。絲綢在高溫中發出細微的爆裂聲,石榴裙擺的百褶在火舌纏繞中漸漸透明,露出織金雲紋裡暗藏的并蒂蓮紋樣。
——“青線拴住千歲壽,紅線牽來萬世緣。”
——“赤金鎖盡三生願,蝦須纏來一世安。”
——“鎏金納盡三春晖,百子承開九世昌。”
白栖枝本以為燒掉有關這場婚事的一切她就可以不想起了,可随着盆中火熊熊燃燒,那些喜慶的吉利話還在白栖枝耳畔回蕩,不但沒有被燒灼聲打斷,反而越發清晰可聞,響亮到就算她捂住耳朵,它們還是會像流水一樣無孔不入地流進她的耳朵。
不夠!
不夠!!
還有!
還有!!!
白栖枝擡腳脫去腳上繡鞋,一隻一隻地、如同抛棄污穢物一樣将它們扔進火海。
纏枝蓮紋的軟緞鞋面沾了雪泥,在烈焰中發出輕微的爆響,白栖枝赤足踏在雪地上,十個腳趾凍得發紫,卻将背脊挺得筆直如新竹。她還想拔取頭上的簪花發飾,但那畢竟是金子,雖說真金不怕火煉,但她還是舍不得。
好好笑啊,真的好好笑啊。白栖枝想,她明明已經恨成這個樣子了,卻還是因為錢而有所忌憚——她當真是個好主母!她當真是個有骨氣的!!
“枝枝……”看見白栖枝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沈忘塵開口想要喚回她的魂魄,可呼喚被北風絞碎在喉間,傳不到那人耳畔。
猩紅的火星在夜色裡浮沉,火舌如同蛇信子一樣不住地向上撺掇舔舐着夜空,火星子從裡頭迸出,濺上白栖枝散開的青絲,燎焦的發尾在暮色中揚起細碎的金芒。
直到所有東西都在這盆烈火裡化為灰燼,白栖枝才像舒服了一樣,臉上微微露出一抹笑:“哈——”
有白霧從她口中噴出鑽入火中不見了蹤影。
沈忘塵就見着她擡頭,目光穿過被火光扭曲的濕衣,裡緩緩向他垂眸。
白栖枝眼底都是火光,火光裡藏着的都是恨。
兩人四目相對,沈忘塵本以為她想對自己說什麼,可白栖枝什麼也沒說。她收斂了神情,默默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尖,什麼都沒說地離開了。
沈忘塵看着她的背影默然半晌,良久,忽地一笑,輕聲道:
“——瘋了。”
是夜。
下了一天的雪就這樣恰巧地将将止住,天上不再灑下碎瓊亂玉,反而憑空露出半輪月亮來,映得一地皎潔。
雖然今天是白栖枝的大婚之日,她卻換了衣裳走去書房,整理林家年節時手中各大商鋪要備下的贽禮數量以及所需要的金銀。
她像一個木偶一樣不知疲倦地趕着手中的活計,試圖讓自己忙起來就不會再想起自己在堂前那副狼狽又恥辱的模樣。
可偏偏有人不想遂她的願。
“咚咚咚——”
“咚咚咚!”
敲門聲越發激烈,白栖枝被這聲音砸得頭疼,語氣有些不耐煩:“進。”
雕花門被推開,冷風卷着細雪撲進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