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緒克的腦海中浮現出那篇刊登在《古典研究季刊》上的論文,當時她為了拍攝希臘神話主題的時裝大片,曾專門研讀過相關資料。
"厄洛斯,懲戒之神......"她輕聲念出這個鮮為人知的名号,論文中泛黃的插圖在記憶中浮現。
公元前五世紀的陶罐彩繪上,長着羽翼的神明手持火焰長鞭,腳下跪着哀求的凡人。那冷漠的面容與她熟知的厄洛斯判若兩人。考古學家在注釋中寫道:“在古希臘時期,愛神同時司掌因愛生恨的報複,其神龛常與複仇女神涅墨西斯并列。”
她突然想起現代某個雨夜,Alex在暗房沖洗照片時随口說過的話:“知道我為什麼會選擇攝影師嗎?在按下快門的瞬間,攝影師和愛神一樣既能賜予永恒的美,也能将人最不堪的瞬間定格。”
當時她隻當是藝術家的矯情,現在想來渾身發冷。
侍女送來的銀盤中,石榴籽滲出鮮血般的汁液。普緒克盯着那些晶瑩的紅色顆粒,想起論文中記載的祭祀儀式:向厄洛斯獻祭的罪犯,需親手碾碎石榴,将汁液塗抹在神像的箭尖上。
“他會讓亵渎愛情之人......”文獻中的字句在腦海中閃爍,“在渴望中腐爛,就像枝頭無人采摘的果實。”
窗外的雷聲忽然變得具體,仿佛千萬個悔恨的靈魂在哀嚎。普緒克攥緊了床幔,終于明白為何這次的厄洛斯如此不同。她面對的不僅是失去記憶的神明,更是被阿波羅刻意喚醒的、最原始的複仇化身。
青銅鏡映出她蒼白的臉,鎖骨處的金紋如鎖鍊般蔓延。這具身體裡跳動的不再隻是現代女孩的靈魂,還有被強行植入的、古希臘公主的恐懼。兩種記憶在血管裡厮殺,她分不清哪份戰栗屬于自己。
是為任務失敗的擔憂,還是對真正“懲戒之神”的本能畏懼?
“但論文最後說......”她突然抓住一線希望,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位牛津教授用鉛筆标注的邊注浮現眼前:“值得注意的是,在羅德島出土的‘愛神忏悔碑’上,厄洛斯自述‘每執行一次懲戒,神格便缺損一分’。”
雨點敲打玻璃,水痕扭曲了窗外地一景一物。
普緒克終于懂了阿波羅的算計,他不惜神力一次又一次地輪回,不僅要她傷害厄洛斯,更要借她之手,将本就殘缺的神明徹底推入深淵。
夜幕降臨得比預想中更快。
普緒克穿着素白長袍走向西塔樓,塔樓頂端沒有點燈,隻有月光透過彩繪玻璃,将整個空間染成銀色。
厄洛斯背對着她站在窗前,銀色羽翼完全展開,幾乎遮蔽了半個天幕。聽到腳步聲,他微微側頭,陰影中的側臉線條鋒利如刀。
“知道為什麼選這裡嗎?”他的聲音裹挾着雷鳴,“從這裡能看到德爾斐的全貌。”
普緒克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差點驚叫出聲!普緒克的母國正在電閃雷鳴中燃燒,阿波羅神廟的金頂轟然倒塌。
“怎麼會這樣?”
“違逆神谕的代價,”厄洛斯終于轉身,滿臉都是懲戒之神的冰冷,“你父親拒絕獻祭最愛的女兒。”
普緒克雙腿發軟。
這和前世完全不同!當時厄洛斯明明溫柔地接納了她!
“你以為我會相信?”她突然沖口而出,“愛神從不會直接降災!”
厄洛斯的羽翼猛地張開,掀起的氣流吹滅了所有蠟燭。下一秒,她已被按在玻璃窗戶上,眼睛泛着非人的金光。
“你對我很了解?”他掐住她下巴的力道幾乎要捏碎骨頭,“小公主,你是不是忘了......”
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他的臉,普緒克差點尖叫起來。這不是記憶中那張俊美的容顔,而是布滿灼傷疤痕的可怖面孔,就像被太陽火焰舔舐過的蠟像。
“我确實是個怪物。”
普緒克的眼淚終于落下。
這不是那個深愛着她的厄洛斯,甚至不是完整的神明,而是被某種詛咒侵蝕的扭曲存在。她顫抖着伸手觸碰那些傷疤,卻在即将接觸時被狠狠甩開。
“怕了?”厄洛斯冷笑,“現在逃跑還來得及。”
月亮完全被烏雲吞噬的刹那,普緒克做了一件連自己都沒想到的事。
她踮起腳,吻在了那些猙獰的傷疤上。
厄洛斯僵住了,他的皮膚散發着烈火與灰燼的味道,與記憶中陽光般的氣息截然不同。但當她閉眼貼近他頸動脈時,竟感受到了同樣急促的脈搏。
“我不怕,”她輕聲說,嘴唇被疤痕磨得生疼,“但您在害怕......害怕我知道您為何受傷。”
一陣天旋地轉,她被粗暴地推到月光下。厄洛斯的瞳孔縮成針尖大小:“誰派你來的?阿波羅?”
普緒克突然明白了,那些傷疤,還有熊熊烈火燃燒着的德爾斐,統統都是幻象。厄洛斯分明是在考驗她。
“如果我說......”她緩緩拉開衣領,露出鎖骨處開始蔓延的金色紋路,“我和你一樣是受害者呢?”
厄洛斯的呼吸明顯停滞了,他伸手觸碰那些紋路,卻在接觸的瞬間被灼傷。黑煙從他指尖升起,混着焦肉的氣味。
“太陽詛咒,”他聲音中的冰冷第一次出現裂痕,“他把你當作指間随時能掐滅的飛蛾。”
震耳欲聾的雷聲吞沒了後半句話,整座城堡突然劇烈搖晃,在近乎窒息的黑暗中,她聽到他急促的心跳與一句模糊的:
“......終于找到你了。”
當普緒克再次睜眼時,發現自己躺在鋪滿新鮮玫瑰的床榻上,昨夜可怖的風暴仿佛從未發生。
難道昨晚發生的一切都是......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