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北科仰躺着凝視牆面,腦海中的記憶依舊像裸露的神經,每一次思緒的轉動都令他隐隐作痛。
值得為此失去一切。他曾這樣對自己說起蔡璐。她确實美麗,但更重要的是她所反映出的他自己。他值得擁有這樣一個成功、自信的伴侶。可他憑什麼覺得她會看上他?是什麼部分的他在滋養着這樣的幻想?那才是真相中最悲哀的部分。他早已準備好被“編程”。他甘願抛棄懷疑,隻為沉浸在那種生活中。他不想知道真相——不想知道關于她的真相,更不想知道關于自己的。
他們說蔡璐現在已經死了。如果她當初肯向他吐露真相,也許他會做出正确的選擇。令他羞愧的是,他并不能确定。
審判過程像一場疾速推進的媒體狂歡。他驚訝于對他不利的證據數量之多。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本該更早看出這是個陷阱——蔡璐催促他保密。還有那些他毫不知情的事,卻成了壓倒他的緻命鐵證。他電腦裡的文件。那些被數字粉碎機處理過、但卻未完全銷毀的公司文檔與名單。一份以假名“Michael C”申請的護照。以那個假名在境外建立的銀行賬戶和公司。信用卡消費記錄與公司董事身份。對焦恩軍和陳新的電話記錄以及彙款詳情。幾封電郵揭示了一個剛好适合媒體炒作的陰謀。
所有人都相信石北科要為那些人的死負責——包括龍森。他還記得龍森曾幾次來尋求他的指導,而他卻拒絕了做導師的角色。做任何人的父親形象,都是他最不願接受的事。
石北科幾乎無法責怪公衆對他懷有怨恨。證據既廣且深。最緻命的一點,是石北科的确和蔡璐有婚外情。他們之間的那些行為,當時不過覺得怪異和放縱——但當這一切與對他不利的海量證據疊加後,就塑造出了一個與公衆所知的警探——石北科,英勇警察同志、忠誠丈夫——完全不同的人。如此不同,甚至讓他自己也開始質疑。
但他的妻子皎潔讓他感到意外。他以為她會慶幸終于擺脫了他。
很奇怪。直到現在,他都記不清當初是她逼他結婚,還是他主動提出,隻是為了“做對的事”。那時他甚至從未想過,她也許根本不想嫁給他。那場懷孕在他腦中不過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也許她之所以嫁給他,也是因為她覺得那才是“對的事”。
被捕後,當所有人都抛棄他的時候,她卻始終陪在他身邊。媒體把她描繪成一個單純愚蠢的女人,但她了解他。石北科回憶起這一切,不禁淚光盈眶。她知道他不會做出那些事,哪怕他自己也開始懷疑。她讓他維持了理智,或至少接近理智。
他們不過是兩個人,在人生的早期就迷失了方向。
兒子石齊隻來探望過石北科一次,全程都盯着地面。擡頭時,隔着玻璃的一記充滿惡意的目光,比任何省局檢察官的指控都更讓他痛苦。那種刺痛,至今未曾減輕。
石北科蜷縮在硬闆床上,緊緊裹住一股深不見底的痛苦,他渴望一切就此終結。即便證明他的清白,污名也無法徹底洗淨。他的名聲已經被拖入泥潭。無論如何,總會有人懷疑。死亡甚至成了一種解脫,如果不是因為他在乎的幾乎所有人都把他當作惡魔。他的死隻會被看作正義的伸張。他感到慶幸的是,父母沒有活着看到這一切。
但他最深的絕望,來自于沒有人相信維度的存在。從一開始,控辯雙方讨論的就不是維度是否存在,而是石北科是否參與了詐騙馬俊遺産和謀殺省局官員的陰謀。法官拒絕聽取關于維度的證詞——因為根本沒有其存在的證據。但它一定存在。石北科對此深信不疑。
他們正在向省局上訴法院提出上訴,但他的律師并不抱什麼希望。政府顯然想以石北科作為殺雞儆猴的樣本。他的審判因公衆憤怒而被快速推進,若沒有新證據出現,判決幾乎不可能被推翻。
石北科努力回想自己上一次真正感到幸福是什麼時候。他必須把記憶追溯到高中時期,和朋友們一起坐在鄰居車庫的屋頂上。那是他得知皎潔懷孕的前一晚。但這是真的嗎?現在回想起回到家,看到石齊和皎潔在廚房餐桌前笑作一團的畫面,那是段寶貴的記憶。他一到家,笑聲就停止了,但那不是他們的錯,是他的錯。他是有意疏遠他們的。如果沒有這場災難,石北科是否會意識到自己擁有了什麼?
石北科的思緒回到了馬俊葬禮上那個電話裡的聲音。專家們證明那聲音不是馬俊的,但石北科意識到,這正是重點。那必須不是馬俊,而且必須能被證明不是。盡管如此,那聲音确實曾經警告過他即将發生的一切。
我必須毀滅你。
他空洞地思索着這句話。沒有希望,也沒有目的。
但那個聲音還說了别的。石北科努力回想,盡管那些話早已被數月的庭審證詞、審訊和鐵證深埋。但他終于想起來了。
他們需要一個犧牲者,警官。
而他們确實得到了一個。石北科坐起身,望着虛無,努力回憶那聲音的确切話語。
在你死之前……喚醒維度。
某處的監控錄像記錄下了石北科在空蕩牢房中靜靜點頭的一幕。因為他終于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