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氣味愈發濃重,刺鼻氣息刺激着呼吸道,意識逐漸渙散。
她竭力回憶逃生路線,但濃煙扭曲了空間,房門方向已難以辨認。
膝蓋撞上桌角,鈍痛短暫驅散了混沌,擡眼卻瞥見火星正沿門縫蜿蜒而入。
爆炸後的煤爐顯然已引燃了管道,火舌貪婪舔舐着門框,炙熱的氣浪逼得她後退。
爆炸聲響起的一刻,樓上樓下的鄰居們早已倉皇奔散。
巷口觀望的居民透過灼灼火光鎖定事發方位。
——正是大哥大嫂的住宅。
盡管衆人清晰目睹小夫妻方才神色狼狽地相互拽扯着奔向廠區,卻無人察覺冷鸢仍被困于屋内。
幾位婦人交疊着壓低嗓音議論,大哥疑似出軌的揣測在人群中流轉,大嫂的“捉奸”舉動被添上諸多揣度。
但面對被烈火包圍的房子,大家紛紛撥打了報警電話。
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嗆入肺中令人窒息。
冷鸢懷揣相框與日記本踉跄跌撞。
眼睑漸逾生理負荷,每次眨眼皆似對抗神經衰弛。
耳邊萦繞着模糊的爆炸聲與噼啪的火燃聲,遠處消防車的鳴笛仿佛隔着千山萬水般遙遠。
意識在混沌中漂浮,最後一點清醒蒸發。
下沉,無止境地沉淪。
穿過無數個半明半暗的夾層,穿過一片片薄紗,溶解在無垠的永夜。
她,想聽天意了。
聽天由命,或許是墜入火海的人最後的救贖。
*
瘋一般循着滔滔火光方向趕來的裴野,不顧一切往濃煙蔓延的老樓沖去。
半小時前,他給她發了條消息。
[在幹嘛?]
她回複得輕淡。
[想回舊宅看看。]
知道她放不下爸爸媽媽,便克制着沒再多言。
誰他媽知道,沖個冷水浴的功夫,兩個小跟班急匆匆告訴他,冷鸢家的廚房突發爆炸。
随手扯了件T恤套在身上,褲管随意一挽。
一頭濕漉漉的落日橙碎發迎着夜風,沿着一盞盞亮起的路燈狂奔。
梅江巷子錯綜蜿蜒,狹隘窄逼。
消防車因體型受限難以深入。
巷口已亂作一團。車輛卡在彎道處無法動彈。
消防員肩扛滅火器,手拎水帶,在縫隙間艱難穿行。
數名居民舉手機記錄現場,火光在鏡頭下跳成猙獰的紅點。
“讓開,冷鸢還在四樓!”
裴野撞開人群,赤紅的眼睛直接沖向被火舌吞噬的老樓。
卻被維持秩序的居民阻攔,高聲警告。
“裡面危險!火勢已經蔓延到樓上了,進去就是送死!”
送死?
他嘶吼着掙脫鉗制手臂的手,指節在對方皮膚刮下白痕,瘋一般直往燃燒的樓棟撞去。
記憶碎片驟然刺入腦海:
女孩頰畔的笑窩,怯聲提及怕黑時的神态,以及提及京北醫大時眼底的光。
她不能燒在破磚爛瓦裡。
他要沖入她的風暴裡。
喉間被濃煙灼出鈍痛,火星噼裡啪啦砸在他濕透的T恤上,瞬間燙出焦黑的窟窿。
隻管踏碎每一階焦黑的樓梯向上攀行。
三樓到四樓的轉角處,火焰已攀上扶手,他扯下被燙出破洞的T恤蒙住臉,鼻腔内盡是布料燒焦的糊味,卻仍用肩膀撞開四樓的防火門。
門闆轟然倒地,熱浪迎面撲來。
廊道内濃煙翻滾,什麼都看不見,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火聲。
他踉跄着往前撲,膝蓋撞上倒在地上的冰箱殘骸,金屬棱角割破皮膚,血混着冷汗淌進鞋底。
“冷鸢!”
嘶喊的聲音穿透灼熱氣流。
火舌從炸裂的廚房竄出來,客廳的沙發和窗簾早已被點燃,裴野在嗆人的黑煙中摸索着,忽而聽見右側房間傳來微弱的咳嗽聲。
皮膚被熱浪灼得生疼,他奮力踹開扭曲變形的門扉,門框在高溫中膨脹,死死鉗住踝骨。他卻不顧痛楚徑直撞了進去。
濃煙中,冷鸢蜷縮在牆角,頭發被熏得焦黃,黑裙上沾滿煙灰。
“冷鸢!”
裴野的心跳幾乎停滞。
意識搖搖欲墜間,聽見有人嘶啞着嗓子喚她名字。
是裴野。
總愛把“想你,我在呢”挂在嘴邊的少年。
原來比神明先來的,是少年滾燙的血液,是少年十八歲特有頻率的心跳。
像夏日午後突如其來的梅雨,來得毫無預兆,卻席卷了整個世界。
赤紅火光中,裴野的身影是唯一的逆行者,
煙霧窒息呼吸,他抱起她顫抖的身軀,如同抱起整個世界。
有人說,火場無生路。
但他相信,愛能燒穿絕境。
天花闆上的吊燈轟然墜落,碎玻璃濺得到處都是。
火光在他們身後炸成滔天巨浪,而他們在死亡的邊緣逆流而上。
他們逃出生天的背影,是火場中唯一逆行的光。
愛,是比死亡更蠻橫的存在。
愛,可以讓人在毀滅中重生。
沖出樓棟時,消防員們驚呼着湧上來,水槍的激流從頭頂澆下。
裴野卻将懷中人嵌進血肉裡,她的臉被煙灰糊得看不清五官,卻在觸及他滾燙的體溫時顫聲啜泣。
他垂眸凝視她淚痕斑駁的臉,方覺周身灼傷與血痕早将痛感碾作麻木。
卻咧嘴低笑,笑聲混着咳嗽。
“你敢出事,我就給你陪葬。”
他終拽出了他拼了命也要護住的人。
她的存在,是他苟活于世的最後意義。
哪怕甘願淪為灰燼,隻為托舉一簇光,直至地老天荒。
後來有人問少年。
“值得嗎?用一條命換另一條命。”
他笑着擦去臉上的煙灰。
“值得。”
大火可以焚毀血肉,焚不毀執念。
少年不要命,也要從大火中救她出來。
因為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譬如她眼中的光,譬如他第一次心跳失控的瞬間。
更因她的存在本身,是他生命最滾燙的命。
火是紅色的暴雨,澆滅一切生的痕迹。
而他逆流向上,無畏無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