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以後,餘楸的心裡就空出來了一塊地方,留給賀源。
兩家是左右鄰居,賀源比她大三歲,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他會在她爬樹時在下面張開手臂,會把她舉到肩上摘槐花,會在她被爸媽訓哭時偷偷塞給她一顆糖。
甚至兩家大人也常笑着說:“等以後咱做個親家。”
直到餘楸上大學的前夜。
賀源告訴她,他們要搬走了,搬到北方去投奔親戚。
餘楸記不清自己當時說了什麼,隻記得眼淚像決了堤,哭到幾乎窒息。是賀源把她背回家,在她床邊守了一夜。等天亮醒來時,她隻看到賀源上車的背影。
連一句好好的告别都沒有。
溫泉水汽氤氲,餘楸的手指攥緊了浴巾邊緣。
她不知道原朗是怎麼知道賀源的,但心裡泛起一陣酸澀——這樣隐秘的舊傷被重新揭開,而揭開它的人,偏偏是那個總愛挖苦她的原朗。
“怎麼,不敢說?”男人的聲音隔着竹屏障傳來。
“你怎麼知道他的?” 餘楸聲音很輕。
“某人睡在我家那晚,”原朗冷笑,“除了罵我,就一直喊'阿源阿源',我堵上耳朵都沒用。”
那天清晨,天還沒亮透。
原朗早早起床,坐在茶幾邊研究文件,餘光時不時瞥向沙發上熟睡的餘楸——他擔心她腿傷不好,半夜從沙發上滾下來還要賴自己頭上。
正翻着報表,突然聽見一聲嘟囔:“原朗……混蛋……”
這女人夢裡都不忘罵他。
可下一秒,她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
“阿源……别走……”
原朗愣住。
阿源?
這麼矯情的稱呼,是在喊他嗎?
他仔仔細細聽了半天才明白——
她喊的阿源不是自己,是一個叫賀源的男人。
原朗當場氣笑了。他大發慈悲收留她,給她做飯、鋪床,甚至起早守着怕她出事。結果這女人罵完他,轉頭就喊另一個男人,還是那麼親密的稱呼?
他起身去晨跑,冷風吹了半天都沒壓下那股無名火。後來餘楸道歉時噼裡啪啦數落他,他愣是沒找到機會問。
這段時間他時不時想起這事,他原朗什麼時候被人拿來跟别的男人比較過?還慘敗?
今天他非得問清楚,這個“賀源”到底什麼來頭。
可餘楸此刻的沉默,讓他心裡那股不爽更濃了。
溫泉陷入長久的寂靜,隻有水流輕輕拍打池壁的聲音。
“喂,啞巴了?”原朗終于打破沉默。
“沒有。”
“那怎麼不說話?”
“不想告訴你。”
餘楸把半張臉埋進水裡,咕嘟咕嘟吐出一串氣泡。
這是她最隐秘的少女心事,憑什麼告訴這個總愛戲弄她的家夥?
屏障那頭傳來“嘩啦”一聲響,原朗似乎站了起來。餘楸下意識往水裡縮了縮,溫泉水漫過脖頸,幾乎要淹到下巴。
“想死别死這兒,”原朗的聲音帶着譏諷,“我還得替你收屍。”
餘楸沒吭聲,盯着水面晃動的月光出神。
她忽然想起賀源離開前夜,也是這樣的月光。他背着她走過長長的田埂,她的眼淚浸濕了他的後背。
而現在,隔着這道屏障,另一個男人的氣息近在咫尺。
真奇怪,明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賀源像溫潤的溪水,而原朗是洶湧的大海。
“餘楸。”原朗突然連名帶姓叫她。
“幹嘛?”
“你真的很沒眼光。”
水珠從餘楸的發梢滴落,她眨了眨眼,突然有點鼻酸。
這個讨厭鬼,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跟她說一句好聽的話啊!
“哦。”她小聲應道,把發熱的眼眶埋進水裡。
溫泉再次安靜下來。
*
清晨的陽光灑在晨陽村的石闆路上,餘楸和原朗趕回村子時,正巧碰上餘父結束蟹塘的早間巡視。
“喲,回來啦?”餘父擦了擦手上的水漬,笑呵呵地招呼,“原書記,一起吃個早飯?”
原朗難得沒推辭:“那就打擾了。”
餘家的早餐桌上擺得滿滿當當,剛出鍋的蟹黃小籠□□薄餡足,金黃酥脆的油條配着熱騰騰的豆漿,還有餘母特制的腌黃瓜和辣醬。
“這次交流會怎麼樣?”餘父給原朗夾了個包子。
原朗簡單說了說見聞,重點提到飼料廠的合作意向。
餘楸咽下嘴裡的油條,插話道:“爸,我覺得這單生意能做。”
兩個男人同時看向她。
“首先,他們給的價格比市場價低15%,”餘楸掰着手指數,“其次承諾幫我們宣傳,最後——”她眼睛發亮,“他們提供的樣品我看了,蛋白質含量比我們現在用的高8%,但脂肪含量更低,更适合螃蟹育肥期。”
原朗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豆漿:“分析得不錯,但漏了最關鍵的一點。”
“什麼?”
“憑什麼讓村裡其他塘主聽你的用這款飼料?”原朗放下碗,“你知道換飼料對養殖戶來說風險多大嗎?”
餘楸不服:“可數據證明——”
“數據再好,比不上他們幾十年積累的經驗。”原朗打斷她,“除非你能證明,用了這款飼料的塘,收益确實比别人的高。”
餘父若有所思地點頭:“原書記說得在理。老張頭去年換了新飼料,結果螃蟹集體蛻殼延遲,虧了十幾萬。”
餘楸咬着筷子思考片刻,突然拍桌而起:“那我們就做個示範塘!”
“就用我家的塘試,成功了再推廣。我要讓全村人看到——”
她指向原朗,又指指自己。
“我,餘楸,能成為蟹塘的一把手!”
豆漿碗被震得晃了晃,原朗看着眼前鬥志昂揚的姑娘,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揚:“口氣不小。”
“等着瞧!”餘楸抓起最後一個包子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說,“一個月内,我讓蟹塘産量漲兩成!”
餘父哈哈大笑,原朗則挑眉看她:“要是做不到?”
“做不到我給您當一個月丫鬟!”
“得了吧,我才不相信你說的話呢。”原朗輕輕叩了下桌面,“不過餘塘主,提醒你一下——”
他指了指她嘴角,“蟹黃沾臉上了。”
餘楸手忙腳亂去擦,餘父的笑聲和原朗的悶笑在晨光中交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