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一下、又一下,他像是要把怨恨發洩般,重重地磕在地上,額頭滲出的鮮血沾染空氣。
半柱香前還洋溢着飯菜香的屋子被血腥味充斥,地磚上不斷交疊的血塊凝固成鮮豔的墳墓。
聞聽巒古井無波,落在地上的人身上的眼神如同施舍般輕飄飄。
“我幫不了你。”
田農樂錯愕地擡起鮮血淋漓的頭。
地府傳來的聲音毫不憐惜地撕開他的遮羞布,
“我幫了你,枉死的百姓在奈何橋豈不是等不到你?”
“大人!大人!”田農樂臉上血汗交織,疼痛逼得他眯起眼睛,爬向聲音的源頭,抓起那人的衣擺苦苦哀求,“我什麼都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岐王以我為刃,從不瞞我半分。”
“他擔憂事情敗露,派死士殺我就是證據!”
他突然想到什麼,用蠻力撕開自己肩上的衣服,鐵鏽味霎時充斥在座各人的鼻尖。
田弄溪離得不近,隻能看見他因為孱弱幾乎不見陽光的慘白皮膚,看不見這鐵鏽味的來源——糜爛的肩部皮膚流淌着深褐色的濃水,最中間赫然插着一支未拔出的箭頭。
饒是如此,這樣的慘烈景象也讓她輕嘶了聲,移開視線。
“皇上!皇上派您來此,若隻取了小人性命不好交差!”田農樂俯首,重重磕了三個頭,“願為犬馬,将功補過。”
他深谙博弈之理,自覺離死亡的距離被自己拉遠,眸中閃爍着精光,彎起的腰已經直挺起來,想奪回些許尊嚴。
聞聽巒不為所動,鼻間溢出一聲輕笑,“岐王不稱手的兵器罷了,對聖上更是無用。”
田農樂軟成一攤爛泥,雙手強撐着不讓自己癱倒在地,指尖泛白,“不用,怎麼知道稱不稱手呢?”
他噤聲須臾,突然來了力氣,指着一旁的田弄溪添磚加瓦,“她!我是她二叔,把她送給大人當侍妾!”
陡然被提到的田弄溪猛地回神,可驚可愕。
“搞笑呢?”她一雙杏眼瞪得極大,“噌”一下站起身,拍桌喊,“你有病吧?”
“你爹娘早逝,我白養你這麼多年,廉恥恩情也該懂得怎麼讀。”田農樂涼飕飕地白了她一眼,直起身子朝聞聽巒作揖,“林大人乃陛下親信,位高權重,你一大字不識的鄉野丫頭,能伺/候大人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你識字,你去伺/候。”田弄溪對他比了個中指。
雖然沒人懂其中含義,但她面色極臭,氣得田農樂差點站起來。
久跪導緻腿太麻,一個踉跄又往後倒。
聞聽巒眼波微動,起身扶起田農樂,鮮血斑駁淺白面料,他卻視若無睹。
“大人請坐吧。”
剛還痛哭流涕的人此時像戰鬥勝利的公雞昂起戴着冠冕的頭,被攙扶着悠悠坐到自己的寶座上,順帶睥睨了眼瞪他的手下敗将。
被挑釁的田弄溪兩隻手一齊對他比中指,比完自顧自坐下,沒施舍給聞聽巒半個眼神。
她怕自己憋不住笑。
田農樂的話實在漏洞百出,不知道眼前這惹眼的白狐狸又在玩什麼心眼。
狐狸眯眼說:“說說你知道的。”
田農樂嘿嘿笑了聲,“大人,小人、小人先鬥膽求您開恩饒我一命。”
“二叔說的什麼話。”聞聽巒彎了彎眼,将手中茶盞推到田農樂面前,看他抿了口才笑眯眯地繼續,“您稱得上我的丈人。”
“對,對。”田農樂喜笑顔開,摩挲着手中杯柄瞥了眼一旁的田弄溪,猶豫道,“這種事女人嘴裡沒個把門的,要不還是……”
田弄溪笃定:“你有病。”
“二叔這麼瞻前顧後,怕是诓騙本官取樂。”聞聽巒收起笑,眼神凜冽,凍得田農樂一激靈,“既是如此,也不強求你了。”
“大人——”田農樂支支吾吾,眼睛一閉心一橫,“我說!我全說!”
岐王此人,當今聖上的同母弟弟,還未及冠便被先皇封爵賜府,無上尊榮。
奈何當年帶兵出征被困于蘇克津後流言四起,與皇位失之交臂。
關于他是如何搭上這條大船的,田農樂說——五年前他進京趕考,因盤纏不夠露宿野外,是岐王騎馬路過救了差點被野狼吃掉的他。
他當即許下誓言,要為恩人赴湯蹈火。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眼前人是金枝玉葉的王爺,直到兩年後,名落孫山的他迫于生計入贅莊府,一日被自稱是岐王親信的人找上了門。
“那人說要我借岐王二百萬兩黃金,岐王于我有恩,他的要求我本該當即答應下來,奈何囊中羞澀,這數目又着實令人咂舌,我隻好、隻好拒絕了他。”
“那日午夜,我自覺有愧,本欲自盡,卻在劍出鞘之際被人用暗器打斷。”
“久别的岐王站在窗前,雍容華貴到莊府黯然失色。我将他請進來,他說出的話讓我如墜冰窟。”
“他要我利用莊府的權勢向外放印子錢,将利息擡到極高,專門放給突逢變故又無力承擔的人。”
“奈何他是我的恩人,我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田農樂閉眼,一滴淚滑過,“我飽受内心折磨地幫他,他如今卻要取我性命。”
聞聽巒挑眉,“你的性命既是他給的,他現在要回去也理所當然。”
說出了她想說的,田弄溪贊許地看了他一眼。
哽了一瞬後,田農樂狀若無事地繼續說:“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世上哪有那麼多變故可遭。”
“原來大多數,都是岐王的人暗中作祟。他們尋找目标,找到後便竭盡所能毀了他們的生活,再由我去勸說他們借印子錢。”
“他們會給人留一線希望,一線不得生、不舍死的希望。這樣一來,很少有人不借錢,也很少有人舍得不還錢被活活打死。”
“這幾年來岐王坑害的對象我曆曆在目,從我接手開始,每個可憐人都被我記在了名錄上。”
“這名錄記有他們的姓名、籍貫、借錢緣由、時間等。”田農樂看着窗外的陽光,目光悠遠,歎氣說,“岐王從不知曉,我想減輕自己的羞愧,偶有閑錢便去這些人家門口放一點。”
“這名錄是至關重要的證據,可以找到這麼多年岐王坑害的大多人,如今被我放在一處,除我外無人知曉。”
他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成了報恩無門的善人。
語畢,田農樂靜靜等待宣判。
“二叔真是可憐。”聞聽巒半真半假地感歎,叩了叩桌,一個田弄溪從未見過的黑衣人從天而降,“先去療傷吧,等着二叔健全後送來名錄。”
田農樂手握至關重要的證據,笑得志得意滿,行了個禮就跟着人走了。
看着田農樂一瘸一拐的背影,田弄溪問:“他犯了這麼大的罪,你要護他周全嗎?”似乎是為了激起聞聽巒的良心,她還加了句擲地有聲的“太子殿下”。
聞聽巒看了她一眼,“我隻是說,他說的什麼話。”
“沒有答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