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安公主一字一句,剖白如利刃剔骨,薛乘風竟莫名感到無地自容。
他喉結滾動數次,想問公主之心是否另有他屬——畢竟女帝登基未滿一年便納男寵,此風旋即盛行朝野,衆多女官後院亦不止一人。
公主若移情旁人,原不足為奇。
可心底有個聲音在冷笑:你明知公主不會如此,虧你堂堂七尺男兒,竟全無擔當,要将過錯歸咎于她。既如此,你還有何顔面做什麼将軍,更遑論為薛家、為父母雪恥争光?
多年沉疴忽被翻出血肉。
長久以來,他背負太重:父母與兄長馬革裹屍時他尚不及馬鞍高,卻要肩負光耀門楣、撫育弟妹之責,他隻能曳踵跋涉。
先帝憐他年幼失孤,對他恩寵有加,可那憐惜卻像金絲鳥籠,将他困住,令他滿腔抱負無處施展。
後來女帝決定将大啟明珠下嫁,亦是榮寵。
世人隻見驸馬風光,誰料那竟是給戰馬套上錦繡辔(pèi)頭,一紙《驸馬不預兵事令》險些斷絕他征戰沙場之路,讓他過去近二十年努力與期待化作泡影。
大婚前,他夜夜摩挲父親殘甲無眠,不敢不念浩蕩天恩,亦被公主偏愛打動,卻又不可抑制地恐懼,恐懼此生再不能替薛家鐵騎雪恥,心頭總梗着一絲不平,使他無法如同尋常眷侶般回應公主。
轉機來得恰似諷刺。
大婚次日,他得償所願,受命為隴右道行軍大總管、涼州都督。
心知此乃公主暗中斡旋替他争取,于是不敢辜負,婚後不足一旬,便匆匆走馬上任,在任上更十年如一日不曾有絲毫懈怠。
這些年他把自己釘在邊關軍報上,唯恐行差踏錯,玷污了公主聲名。
難得歸京述職時,知恩圖報之心又占上風,隻願為公主鞍前馬後,日日做巡夜的無用功,未曾念及兒女情長。
直至今日公主敲碎他心中迷障,薛乘風方才恍然驚覺情愛一事,如夢初醒。
他回顧自身言行,不敢妄言待公主之心,隻慶幸尚有轉圜之機。
世安公主卻輕輕搖頭,看他的目光恍若初相識:“乘風哥哥,我們該清醒了。”
他們一個用報恩當铠甲,一個拿清醒作匕首,竟把真心活成了兵法。
……
世安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定鼎大街的轉角後,煥遊笙收回目光,但與慕容遙的話題久久萦繞于這對夫婦身上。
慕容遙吃完糖畫,順手将竹簽丢進鄰攤前的渣鬥裡。
這條長街食肆林立,竹簽、竹筒、油紙等棄物自然頗多。
除卻專職清道夫灑掃,各家為整潔便利,攤前置放的渣鬥也默許公用。
“早聞公主與驸馬似有嫌隙,甚至有傳言二人将和離。我原還不大相信,畢竟當年公主為求得姻緣聲勢浩大,大婚之日更是旌旗蔽空、萬人空巷。那盛世是全長安人的一場繁華夢。不過今日看來,傳言倒也并非空穴來風。”
慕容遙提着竹骨紙燈的手輕晃,暖黃光暈便在眼前搖曳:“阿笙是不知道,你剛剛去買糖畫的時候,公主與驸馬默然相對,氣氛凝滞如冰。見他們如此,我心下亦不免有繁華夢醒的唏噓之感。”
“扶南倒也不必急于唏噓。”煥遊笙邊走邊道。
慕容遙聽出弦外之音:“阿笙是料定他們不會和離?”
煥遊笙拉過慕容遙衣袖,避開橫沖直撞的孩童:“是否和離,我亦難斷。隻是你所聞傳言,我也聽過,無非是說公主當年少不更事,驸馬又全然被動,不解風情。日久天長,公主日漸成熟,又入朝參政,對驸馬那點情愫恐已消磨殆盡,怎會守着無心之人度日?”
“十年權柄在握,恐怕世人早不信公主還和從前一般純粹執拗,還是那樣甯折不彎的性子。更有可能猜測公主已被權勢迷了眼,不再将情愛看在眼中。但以我對公主的了解,怕不盡然。”煥遊笙停在占蔔攤前,攤主正為一女郎蔔算姻緣。
看着那女郎臉頰绯紅,她繼續道:“當日公主對驸馬一見傾心,我親眼見證。公主叮囑我,待她午歇醒來,定要提醒她,她要嫁給那初次見面的侍衛。此言聽來草率,婚嫁之事甚至排在午睡之後,确似一時沖動,又很兒戲。”
“但當時宮中侍衛算上輪值的,足有數千,弘文館中更有如玉君子如扶南者。”
“公主身邊人才濟濟,不乏佼佼俊彥。千萬人中初動情愫,卻獨獨鐘情驸馬一人,足見驸馬必有他人所無、令公主心折之處。隻是公主得之太易,方式又如孩童癡纏,未曾深想,旁人亦未深究,便簡單歸咎于年少無知。”
“歲月流轉,物是人非,熾熱情意或會歸于平淡,但隻要驸馬身上當初吸引公主的特質未改,公主的心意便不會驟然消散。譬如那饴糖,”煥遊笙提及方才與公主的對話,“公主幼時嗜之,如今雖無當年執着,卻依然喜歡。”
“至于驸馬……扶南視線不清,隻聞寂靜,未能察覺他冷漠外表下,守護者的姿态。那刻闆疏離,許是出身養成的枷鎖。但那專注,依我看,也并非對公主無心。”見女郎占蔔後心滿意足離開,煥遊笙再次舉步。
慕容遙跟上,表情更顯疑惑:“既兩情相悅,豈非不會和離?阿笙為何又說難斷?”
“也正因公主始終未變啊。”煥遊笙微頓,頗感無奈地解釋,“一旦她發覺與驸馬之情,同她昔日憧憬相去甚遠,就極易走向極端。屆時,無論好與不好,她定全盤推翻,自然會提出和離。到時驸馬做不得主,終究要看陛下聖裁。”
“這倒似當年弘文館時的公主行止。”慕容遙對公主的印象也多半停留在彼時。
其後衆人不再共赴弘文館聽講,司馬先生告老,君臣名分如漸厚的秋霜,當年同窗終究散作宦海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