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碧瓦飛甍,内侍官擊響金殿上的黃銅鐘,宣告又一場朝會的結束。
群臣從宣政殿魚貫而出,當朝丞相陸昭步履匆匆向政事堂走去。
“陸相留步。”
陸昭轉身,一身煙青朝服的禦前監察使跟在後面。
沈庭燎并未與他客套,直言道:“陸相好一手禍水東引。”
方才金殿之上,衆人針對空缺的邊防軍總司之位吵翻了天,眼看天子要扶額頭痛,丞相陸昭适時上前一步,三言兩語把話頭轉向監察司。
沈庭燎将邊防軍總司停職,留了一位校尉官在瀚海關跟進後續,如此薦人用人,誰能比監察司更了解關城的情況?況且監察司地位中立,說話堪稱公允。
最後嘉和帝拍了闆,待監察司奏報送到,由太子與政事堂以為參考,拟個大緻的章程,再交各部去辦。
陸昭:“當下除了監察司,無人能接這燙手山芋。”
沈庭燎:“據我所知,陸相不乏有門生在西北軍署任職,若調去瀚海關,正是更進一步的機會。”
陸昭:“慚愧。門生太多,總有親疏遠近,邊關還是太遠。”
沈庭燎瞧他半晌,吐出三個字來:“老狐狸。”
陸昭:“沈禦使說話當真不留情面。”
“哪裡。”沈庭燎近前走了兩步,低聲道,“昨夜下官在永甯坊碰到攔路鬼,特來知會陸相一聲,都已殺光了事。”
寥寥數語,陸昭表情精彩紛呈,忍不住道:“怎能随便殺了!”
“一時失手。反正既然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陸相還怕以後見不着麼?”
“你真是……”陸昭也要頭痛起來,“他們要做什麼?”
沈庭燎:“我在查。巴中周氏滅門是我親自辦的案子,本質是江湖私怨。但周文勉死遁後出關投奔惡鬼窟,這一點始料未及。他身上一定帶着某種籌碼,讓惡鬼極其感興趣。”
“事關巫山。”陸昭開口,“這是你的懷疑,但不構成你殺光他們的理由。”
沈庭燎與他對視。
陸昭點到即止,說起另一事:“張道淵臨走時親自選了接任的人,你改日去趟欽天監,幫着提點一下護山大陣的布防。”
沈庭燎聞言冷笑:“大甯承平日久,欽天監裡有點本事的都閑不住跑了,現在張道淵一走,那裡頭一堆的草包,連個火把也不能點,生怕給燒着。難為臭道士矬子裡拔将軍,可是陸相,你也不必來為難我吧?”
陸昭笑而不語。
“我絕不給張道淵收拾爛攤子。”沈庭燎強調道,“監察司事務繁忙,也别找我的人抓壯丁。”
二人正說着話,另有一人從後方走來,峨冠博帶,溫文爾雅。
那人笑着拱手:“陸相和沈禦使相談甚歡,不知有何趣事?”
沈庭燎還禮:“梁令史。”
梁鑒剛到而立之年,是長樂十一年間的探花,因博聞強識,能力出衆,年紀輕輕就已官拜蘭台,在滿殿文臣中算個異類。今年春闱,嘉和帝就點了他為主考。
陸昭望着蘭台令史眼下淺淺的青黑,拍了拍他的手臂:“懷章責任重大,但也得愛惜身體才是。”
梁鑒:“初次主持科考,下官心中時時警醒。”
陸昭笑道:“聽說你力求面面俱到,前後籌備了數月,忙得脫不開身,連書坊都不常去了?”
梁鑒亦笑:“正是。坊間近日新進了一批珍貴字畫,等到此次科考結束,下官要好好去轉轉。”
陸昭:“要是怕好東西被他人捷足先登,不如請沈禦使代你走一趟,沈禦使難得回京,這當口最是清閑。”
沈庭燎:“陸相府上清貴門第,不知有多少古籍珍玩,梁令史想要,直接去拿便是,想來相府大氣,一兩件總給得起。”
梁鑒眼看兩人就要在宣政殿前鬥起嘴來,連忙出言告辭,及時止住一場無妄之災。
同路官員悄悄拉了他一把:“都說監察司和相府水火不容,看來是真的?”
梁鑒:“這個确實不知。”
那官員又同旁邊的人議論道:“早年那位在内廷,與湛國公世子同為伴讀郎君,師從太子太傅,都說聖上有意将陸老太傅的孫女許配給他,結果陸家小姐直接進宮做了太子妃,真真出人意料。”
丞相陸昭,正是老太傅之子,當今太子妃的父親。
“依陸家的門第,便不與天家結親,滿朝勳貴世家還不是任意挑選。就說湛國公世子,早早當上了東宮令君,又被派去江南處理春旱,想來回朝後就能在中樞謀個位子,不比那整年不見人影的監察使好上百倍?”
“哈!湛家不過憑開國功勳占着國公位,後人個個拿不出手,也就這位湛小令君出衆些。可你别忘了,沈庭燎是聖上的親表侄,坐的是二品要員的位子。而且他若想要,他爹那一品軍侯的爵位早就頂在頭上了。人家是天子盛寵,否則哪能動得了邊防軍?”
那廂默了一會兒,又道:“我聽聞,監察司在江湖道頗有聲名,可沈庭燎一直沒有出師,連本門的劍都不曾有,上一個沒拿到師門劍的,早就因心術不正被逐出巫山了,就是年前滅門的那個巴中周——”
“慎言。”梁鑒出言道,“沈禦使天生五感超乎常人,又是修道之人,他剛走出沒多遠,未必聽不見。”
衆人吓了一跳,紛紛噤了聲。
沈庭燎未刻意放出神識,其實沒聽見關于自己的這番議論。他從未央宮一路南行,人已走出老遠。
皇城建築瑰麗壯闊,當中一條天水大街将其一分為二,出得永安門,左近就是監察司。
沈庭燎正準備過去,恰聽見另一邊文廟附近亂成一團,似有人起了口角。
春闱在即,文廟前擠滿拜神求運的考生。沈庭燎近前走了兩步,看見兩個人扭打成一團。
其中一個頗為眼熟。
此人錦衣加身,體态寬胖,對面的書生被他狠狠一拽,差點摔個狗吃屎。
書生面貌文弱,嗓門倒亮堂:“考不考得中都是命數,話說得太滿是要倒大黴的!”
錦衣人怒火中燒:“你才是癡人說夢,憑你也想做官?一臉窮酸相!”
這話一說,當下就有許多寒門考生不樂意了,跟着大罵起來。
人群外傳來馬蹄聲,巡邏的官兵到了。
來得很快。沈庭燎停住繼續向前的腳步,看了眼官兵衣着——京畿督衛軍,巡防營。
京城裡頭,禁軍養了群敗家子,東南西北四大營塞滿了兵油子,唯獨京畿督衛軍令行禁止,難怪天子年年把白馬營安置在其他軍署練兵,督衛軍統領饞得兩眼發綠也沒要到一兵半卒。
這場風波平息得極快。沈庭燎遠遠看着亂哄哄的人群,腦海中掠過一個想法,春闱,乃是最近一段時日,京城最大的一件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