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司署,悶頭理了遍積壓的公文,等從案牍驚醒,才發覺已是深沉黃昏。
天色遲遲,沈庭燎差點忘了住所已變,自己的白馬又被副将帶去了圍場,索性捧着一摞文書踏入帝京光華璀璨的夜色中。
天水大街此時寶馬香車鋪陳,十裡長街兩側紅色燈籠悉數亮起,街市喧嚷,比之白日更加輝煌奪目,胡人酒肆聚滿夜飲的人群,高樓上人影憧憧,歌女抱着琵琶袅袅婷婷登樓,還未起弦就有不勝酒力的客人醉倒在石榴紅的衣裙中。
年輕英俊的朝臣穿過街市,一隻繡着蝶戀花的手帕不知從何處飛來,被他輕輕側首躲過,然而更多手帕從四面八方飛撲過來,沾着女子身上的脂粉,熏得他打了個噴嚏。
想是看見他的窘态,樓台間笑聲愈發大起來,有人高聲道:“沈郎君,我這裡有好酒美人,可否請你賞光一叙?”
沈庭燎不為所動,悶頭直走,百姓難得在夜市見他徒步經過,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于是兩側樓閣呼聲愈高,行人紛紛停下來看熱鬧,道路一時竟堵住了。
這件事放在若幹年後已成笑談,但對當事人來講,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一次經曆。
世有輕功,名東風誤,乍見東風起,唯恐誤花期——沈庭燎萬萬沒有想到,他頭一次在天水大街縱起輕功,居然是為了躲開看他熱鬧的京城百姓。
天水大街東面一側有座極有名的歌樓,叫做浮玉樓,浮玉樓高七層,每一層欄杆外都懸着大而精緻的紗燈,紗燈上繪着香草美人,燈亮起時美人身影流轉,愈到高處愈如在雲端。
沈庭燎足尖點在紗燈上,隻這短短一瞬,忽然從斜地裡伸出一隻手來,按在他懷中的卷冊上。
少年王侯言笑晏晏:“沈卿哪裡去?”
此人年紀很輕,一雙鳳眸清亮無比,乃至到了天真無邪的地步。
嘉和帝子息單薄,最小的皇子單名宴,字臨阙,常化名李臨阙遊戲坊間,百姓權做不知,年前還哄着他,給他捧上了京城公子榜榜首的位置。
沈庭燎翻身站定:“淮王殿下。”
他眸光一轉,珠簾被侍女高高撩起,後頭卻是聚了一大群人,行動坐卧,莫不恣肆。
大多是坊間的浪蕩子。
熏香味道很重,甜得發膩,李臨阙拉了他一把:“有酒喝。”
侍女腕間套着琳琅珠串,嵌滿瑪瑙的金杯遞至近前,沈庭燎低頭:“燒春?”
“是啊,燒春!”李臨阙興緻勃勃,“那年你去蜀中,頭一次碰這酒,不知道它的厲害,大醉了一場,還記不記得?”
“記得,”沈庭燎讓開酒杯,“我不喝這個。”
李臨阙面露失望:“好罷,拿新醅的綠蟻來。”
酒過三巡,席間早有人醉了,搖搖晃晃過來敬酒,沈庭燎凝目一看,好巧不巧,正是白日裡在文廟鬧事的錦衣人。
兩淮轉運使俞伯廉的長子,俞勁節。分明是進京趕考,卻不耽誤花間作樂。
俞勁節醉得眉眼歪斜,口齒含混道:“早就想近前見郎君一面,沒想到今日有緣,當真是,如珍似寶的人物。”
他言語輕佻,沈庭燎掃過一眼,沒有作聲。
已有警覺的人酒醒了,心驚膽戰看過來。
那俞大公子渾然不覺,兀自哼道:“好一似巫山夢遠春光散,倩何人待我,朝露暮雲,桃源深處尋……”
沈庭燎臉色一變,再看時,這人“噗通”一聲,已趴倒在他的酒案邊,毫無知覺地睡去了。
李臨阙招呼着人将醉漢挪走,湊上來道:“别管他,他這兩天心情不好,犯了瘋病。”
“是麼,”沈庭燎道,“這小調有點意思。”
“舞樂坊新傳的曲子……”李臨阙撓了撓後腦勺,“你那個,呃……大夥兒湊趣罷了,沒别的意思。”
沈庭燎手指摩挲着酒杯,那杯中酒液隻淺淺下去一層,不過略略沾唇的份量。
李臨阙瞧見了:“酒不好?”
“淡了些。”
“哦,你還是念着燒春。”
“不要燒春。”沈庭燎皺眉,“你過來,我問你。”
李臨阙将兩隻鞋子踢了,挨在他身邊坐下:“你說。”
“聽說你領了教坊司的差事?”
“對啊,父親和大哥總說我好玩樂,我得表示表示。”
“阿宴,耽溺紅塵者,終将被紅塵所累,你……”
“好啦,”李臨阙不快道,“那是你們修道者的想法,你不愛紅塵,自有别人來愛她,那你就不能說她不可愛,是不是?”
二人自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浮玉樓絲竹正響,樓下傳來演雜劇的念白和叫好聲,一壺酒飲至微醺,外間忽有人來報,花魁娘子求見。
李臨阙面上頓起揶揄之色。
沈庭燎目光穿過重重珠簾,口吻與目光一樣無情:“不見。”
“那可是教坊司最美的姑娘!”李臨阙大感遺憾,“人人都想見她,而她隻想見你。”
“你倒是護着自己人,李坊主。”沈庭燎飲盡杯中酒,“我該回了。”
李臨阙在身後大喊:“過兩天一起進宮吃酒席啊!”
“知道。”
沈庭燎步履輕捷,越過高台上醉态橫生的賓客,從一處偏僻樓梯走了下去。
那幾杯綠蟻還是有些力度的,抑或者這裡的空氣本就易醉,在他匆匆轉過昏暗回廊時,到底撞到了人。
擦肩而過,隐約是個穿西域長袍的樂師。
“失禮了。”
“無妨。”
似曾相識的嗓音,也許陌生,等到他回眸時,空蕩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