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莺飛。
一個老農挑着擔子走在田埂上,扁擔前後各懸着兩隻空空的木桶。隻見他走了長長的路,終于到了一條河邊,河的水位很低,好在足夠打滿他要的水。
在這條河周圍,田埂與溝渠中幾乎看不見半滴水迹。
黃莺站在樹桠上,歪着頭撲騰了兩下翅膀,瞧着老農打好水,走進河邊一座小廟。
這是個龍王廟,供着行雲布雨的龍神,小廟有些年頭了,看起來很幹淨,應該是常有人來祭拜,仔細打掃過。
老農點了炷香,虔誠地拜了拜,正對他的神像是鄉間常見的泥塑彩繪,算不上威武逼真,唯獨一雙漆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祭拜的人,叫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他祭拜完,小聲念念叨叨出了廟,不料廟前泥巴地幹硬坑窪,令他不小心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撲倒在地,打翻那兩桶來之不易的水。
就在這時,一股未名的力量托住了他的身體,扶着他重新站穩。
遠處懶洋洋的聲音傳來:“人類的身體,真是脆弱啊。”
老農循聲望去,但見一隊人馬自山野中出現,說話之人正以一種奇異的平衡躺在高頭白馬的背上。那男子身穿便裝,耳垂顔色相比于面龐的小麥色更白皙些,上面綴着片幽藍雀羽,給那張青蔥俊俏的臉增添了幾分詭魅。
他與一個裝束相似的俊朗男子并辔而行,在兩人前面,是這支隊伍的領頭人。此人一身青衣勁裝,眉目深秀,英俊雍容,眼神無心一瞥便能令人心蕩神馳。
老農看得目瞪口呆,又被那一眼驚得不敢多看,躬身對着這群人連連作揖,興高采烈地挑起擔子回了家。
得趕緊回去告訴婆娘,神仙降世,旱災有救了!
左謙笑道:“小丘反應很快啊,嘴上說得嫌棄,卻是個親人的鳥。”
丘池炸了毛:“什麼小丘小丘的,我都六十歲了!”
左謙很敷衍:“真厲害。”
丘池氣呼呼的,可惡的人類!他剛從瀚海關回來,完成邊關平定後事,左謙萬萬不該小瞧了他。
“我可是叱咤風雲的大妖怪。”他不滿地招招手,樹上黃莺乖巧地落到他肩頭,在他頰邊親昵地蹭了蹭。
左謙想起一事:“大人,這些年登記造冊的妖物越來越少,妖族似乎有衰敗的迹象。”
沈庭燎眺望着前方山林,道:“妖族對天地靈氣感受最為敏銳,如今大地邪穢冒頭,靈氣流失,小妖修煉困難,稍有不慎還會堕落成妖邪,自然變得稀少。”
他眉心一凝,勒住缰繩:“你們看前面。”
衆人翹首,山野一片霧霭空濛,更遠處城郭坐落,上空有朵極大極厚的雨雲,幾乎像承受不住自身重量似的,沉沉地壓上了百姓屋檐。
丘池一翻身坐起來:“聽說江南整個春天見不到一滴雨,三月就快結束了,竟然要一次性下完嗎?”
左謙皺着眉:“這不像尋常的雨水。”
也就幾句話的時間,狂風暴雨傾瀉而至,天色迅速黑了下來。
符咒光亮升起,衆人穿了避水蓑衣,白馬在山林平穩行走,馬蹄踩着泥窪,依然如履平地。
丘池歎氣:“送佛送到西,我去把那老頭弄回家。”
說罷他身體一輕,一道幽藍流光閃過,眨眼遠遁。
左謙縱馬到沈庭燎身邊:“大人,這雨來得太怪,我擔心玄關異動,想找吳家人一起去看看。”
玄關,是大甯除正常駐軍關塞外,另設的一道關塞,用于對付邪穢,由駐軍和當地江湖道門一起把守,受監察司控制。
沈庭燎:“吳高秋是不是還在閉關?”
左謙苦笑:“都閉關十幾年了,他家掌門大弟子的修為實在是……”
沈庭燎:“身為一派掌門,對門中大小事務不聞不問,難怪吳家人才凋敝。”
左謙待要再說些什麼,忽有一道影子閃現,丘池落了地,手上竟還提着個人。
那人看起來毫無知覺,不是方才的老農,卻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僮。
左謙:“他受了重傷?”
“對。”丘池把小僮安置在自己馬背上,“我送那老頭回來時,看到有十幾個人在追殺他,他武力低微,差點被弄死。不過,那些人看打不過我,竟然集體自盡了,你們說奇不奇怪?”
沈庭燎:“人在哪?”
丘池:“半山腰。咱們得快點,我怕這小孩死在路上。”
一行人催馬下山,山腰處果然七零八落躺着屍體。沈庭燎拿起屍身上的佩刀:“不像軍器監制式,倒像是私兵。方才他們使的什麼武功路數?”
丘池:“綠林那套。廣陵郡附近一向安定,近年好像沒怎麼有綠林了,難道是因為旱災?”
“不。廣陵有過應付旱情的經驗,而且眼下是春季,百姓家中仍有屯糧,不至于投身為匪。”沈庭燎摸到死屍手掌的繭子,“是練家子。”
左謙:“練家子追殺,這小僮是打算逃到郡城裡?”
“恰恰相反。”沈庭燎眼神示意,“看見他頭上發帶了麼?”
左謙定睛一看,陰沉光線下死屍頭上的确綁着發帶,好似是黑紅色。
沈庭燎将那發髻掰開一點:“此人發帶斷裂,便用一根紅繩接起,這種紅繩在江南漕路很常見,通常綁在撐船的長篙上。”
左謙恍然大悟:“他全身上下做足僞裝,卻遺漏了發髻間這一絲破綻。大人,這個人,很可能是漕運船上的官兵!漕路與這兒完全反向,這小僮絕對不是要進城,甚至還可能是剛出城!”
沈庭燎颔首,薄唇微揚:“剛巧城中有熟人,咱們得去拜會拜會。仲禮。”
左謙:“在!”
沈庭燎:“你帶人去淮南道玄關,一路仔細些。”
左謙:“那吳掌門?”
“不必驚動他,探探他家的虛實,倘若吳家小輩真的個個廢物,江湖中自有存亡之道。”沈庭燎翻身上了馬背,“丘池,随我進城。”
守城官兵正要落下城門門闩,忽見茫茫雨幕中馬蹄奔踏,有人冒雨沖到城牆下:“快放行,要出人命了!”
官兵再一瞧,是兩個行商帶着個倒黴蛋,倒黴蛋伏在馬背上,一動不動,死人一般。
城門大開,他們終于趕在最後一刻狼狽進了城中。
風雨如晦。
一隻烏蓬小船晃晃悠悠順着不斷上漲的河水前行,最後停靠在郡城有名的群仙茶樓旁。從中走出個撐傘的年輕人,鶴氅是雪白的,長發用桃木簪挽起,尾指間束着桃木戒,動定從容,氣韻出塵。
雨簌簌下,溫越收傘上樓,坐在二樓臨水的座位上。
一人走了過來:“趙子安不見了。”
“知道了。”
“你要去那邊看看嗎?”
“再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