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少凱展開地圖,指腹劃過絲路蜿蜒的線條:"沿途驿站都有我家産業,可保萬無一失。"他看向納蘭京,目光中既有兄長的審視,也藏着幾分贊許。雨幕中,醉夢甜端着新熬的姜茶匆匆趕來,橙色裙裾沾滿泥濘,卻笑得眉眼彎彎:"喝口熱的驅寒,明日一早二姐給你們備幹糧。"
醉夢紫捧着姜茶,暖意從指尖漫到心口。廊下姐妹們或撐傘或披蓑,叽叽喳喳讨論着西域見聞。八妹醉夢熙仗劍而立,白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等七姐回來,我教你耍劍!"九妹醉夢泠踮着腳尖往她懷裡塞了串淡水珍珠:"戴着保平安。"
雨不知何時停了,紫藤花瓣沾着水珠在月光下晶瑩剔透。納蘭京輕輕為醉夢紫系好軟靴,指尖不經意擦過她腳踝:"明日寅時來接你。"他起身時,月白錦袍上還沾着艾草香氣,"西域有座鳴沙山,等你親眼見了,定會覺得這一路颠簸都值得。"
醉夢紫望着少年離去的背影,腕間銀鈴與金絲香囊相互碰撞。藏在素布下的三寸金蓮突然不再沉重,她低頭撫過靴面繡着的九尾狐,想起裹足時母親說"女子命該如此",此刻卻有股熱流湧上眼眶——原來命運的枷鎖,終會被溫柔與愛意撬開縫隙。
寅時的梆子聲穿透薄霧,醉夢紫倚在雕花窗邊,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樹。紫紗裙上的銀絲繡紋在晨曦中若隐若現,腕間的銀鈴被她無意識地摩挲着,發出細碎的聲響。素布裹着的小腳輕輕踩在新換的軟羊皮靴裡,既陌生又踏實。
“吱呀——”院門輕響,納蘭京一襲藏青勁裝,腰間佩着鑲玉短刀,肩頭還落着未化的晨霜。他仰頭望向二樓,目光灼灼:“阿紫,該啟程了。”聲音驚起檐下的麻雀,撲棱棱飛向初白的天空。
醉夢紫提着裙裾下樓,素布裹足雖仍有些許不适,但每一步都比往日更穩。母親林秀琪早已等在堂屋,手裡攥着個沉甸甸的布包:“裡頭是你愛吃的桂花糕,還有換洗的裹布……”話未說完,聲音已哽咽。醉夢合德背着手站在一旁,鏡片後的眼睛微微發紅,卻隻淡淡道:“在外頭,聽納蘭公子的話。”
門外傳來車馬聲,聶少凱的商隊已整裝待發。八妹醉夢熙突然翻牆而入,白衣上還沾着露水,手裡拎着一把嶄新的軟劍:“拿着防身!等你回來,我教你用劍踏雪無痕!”九妹醉夢泠抱着個錦盒,裡頭是她連夜繡的西域風情帕子。大姐醉夢香則塞來一袋金葉子:“窮家富路,别委屈了自己。”
納蘭京将醉夢紫扶上馬車,車簾落下的瞬間,她看見母親偷偷抹淚,父親轉過身去背手踱步,姐妹們站在晨光裡朝她揮手。車輪碾過青石闆,發出辘辘聲響,醉夢紫掀開一角車簾,望着越來越小的醉府,藏在靴子裡的小腳輕輕動了動。那些裹足帶來的疼痛與自卑,此刻竟化作了對未知旅途的期待。
“在想什麼?”納蘭京在她身旁坐下,遞來一個暖手爐。他身上帶着淡淡的龍腦香,混着馬車裡的皮革味,意外地讓人安心。醉夢紫低頭笑笑:“在想,西域的月亮,會不會和江南的一樣圓?”
納蘭京伸手将她鬓邊的碎發别到耳後,指尖的溫度讓她微微發燙:“等你親眼看過月牙泉的月色,就知道哪裡的月亮都比不上你眼中的星光。”馬車颠簸,醉夢紫不自覺地靠在他肩頭,聽着車外漸漸遠去的熟悉鄉音,心中泛起一絲惆怅,卻也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勇氣。
馬車碾過隴右道的碎石,窗外的景色從江南的煙柳畫橋漸變成西北的蒼茫戈壁。醉夢紫掀開鑲着紫貂毛的車簾,風沙卷着細礫打在素布裹就的腳面上,軟羊皮靴雖隔住了刺痛,卻仍抵不住颠簸帶來的舊傷抽痛。她下意識蜷起腳趾,腕間銀鈴與納蘭京腰間的玉佩相撞,發出清越聲響。
“歇歇腳。”納蘭京探進馬車,月白錦袍已換成耐髒的藏青短打,腰間纏着的金絲縧上多了枚西域樣式的銅鈴。他伸手将醉夢紫打橫抱起,靴底碾碎枯枝的脆響驚飛了灌木叢中的沙雀。遠處商隊燃起的篝火旁,聶少凱正與駝隊首領用胡語交談,火光映得大姐醉夢香的黃衫如同躍動的火焰。
“阿紫快看!”三姐醉夢艾提着裙角跑來,綠綢裙沾滿草屑,懷裡卻緊緊護着個陶罐,“蘇晚凝在路邊采的沙棘果,熬了酸甜的果醬!”她揭開陶蓋,濃郁果香混着西北特有的蒿草氣息撲面而來。醉夢紫倚着納蘭京的手臂嘗了一口,酸澀滋味在舌尖炸開,恍惚間想起幼年裹足時,母親偷偷塞給她的那顆酸梅。
暮色四合時,商隊在一處廢棄的烽燧旁紮營。醉夢紫扶着斷壁殘垣練習行走,素布裹足每觸到凹凸不平的地面,都似有細針輕刺。八妹醉夢熙突然從土坡後冒出來,白衣獵獵作響:“七姐,試試這個!”她變戲法般掏出一對小巧的鐵爪,“纏在鞋底能防滑,我和覓風打獵時常用!”
夜深人靜,納蘭京坐在氈帳外替醉夢紫松解裹布。月光落在她變形的足骨上,映得少年眼底泛起心疼的漣漪。“明日便到高昌城,”他用溫熱的布巾擦拭她腳踝的勒痕,語氣裡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那裡有位龜茲國的醫女,能用草藥重塑筋骨。”醉夢紫望着他專注的眉眼,忽覺裹足十二載的悲辛,都抵不過此刻掌心傳來的溫度。
帳外傳來醉夢泠哼着的江南小調,混着駝鈴聲飄向天際。醉夢紫枕着納蘭京的衣袖,聽着他沉穩的心跳聲,素布裹着的小腳輕輕蹭過他的小腿。遠處戈壁上,不知誰家的胡琴奏起蒼涼曲調,卻在傳入耳中時,被少年溫柔的呢喃揉成了繞指柔。
高昌城的熱浪裹挾着孜然與馬奶酒的香氣撲面而來時,醉夢紫扒着馬車窗棂,望着城門上斑駁的回鹘文,素布裹足在靴中微微發顫。納蘭京将她的手攏進掌心,指腹輕輕摩挲着她腕間銀鈴:“醫女的藥廬就在城西月泉巷,聽說院裡種滿了會發光的夜光草。”他話音未落,八妹醉夢熙已騎着快馬折返,白衣沾滿沙塵卻神采飛揚:“七姐!那醫女果真有本事,我見她用藤條編的矯形架,能把羅鍋的駱駝都掰直咯!”
穿過蛛網般交錯的巷道,藥廬門前的銅鈴叮咚作響。龜茲醫女黛麗娅赤着腳踩在鋪着波斯地毯的地闆上,靛藍紗麗綴滿的銀鈴與醉夢紫腕間的銀飾遙相呼應。“解開吧。”黛麗娅的漢話帶着異域腔調,琥珀色的眸子掃過醉夢紫蜷縮的三寸金蓮,突然用銀剪“咔嚓”剪斷素布。納蘭京下意識擋在醉夢紫身前,卻見醫女從雕花銅盒裡取出一株通體透明的草:“這是天山雪線的透骨蘭,敷上三日,骨頭便會像春芽般重新生長。”
夜半時分,醉夢紫疼得冷汗涔涔,裹足處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啃噬。納蘭京将她抱在懷中,用浸了雪水的帕子一遍遍擦拭她的額頭:“阿紫瞧,窗外的夜光草開了。”窗棂外,數十株瑩白的夜光草在風中輕搖,宛如銀河墜入庭院。醉夢紅不知何時溜進房,紅色貓耳發飾随着動作晃動,懷裡還抱着個銅鍋:“馮廣坪炖了當歸羊湯,說能補氣血!”她舀起一勺吹涼,香氣混着藥廬特有的乳香,竟意外和諧。
第七日拆去繃帶時,醉夢紫望着自己雖仍顯纖巧卻不再畸形的雙足,淚水奪眶而出。黛麗娅将一雙軟皮短靴塞進她手裡,靴筒上繡着九尾狐與葡萄藤的紋樣:“試試?在龜茲,連王妃都愛這麼穿。”納蘭京蹲下身替她穿鞋,擡頭時眼尾泛紅:“以後我背你走遍西域的每一寸土地。”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清脆的馬蹄聲——醉夢泠騎着小毛驢闖進來,粉衣上沾滿泥漿,懷裡卻死死護着個竹筒:“七姐!覓兩哥哥從樓蘭寄來的冰泉,說是泡腳最養腳!”
藥廬外,醉夢熙正纏着黛麗娅學西域劍術,劍穗掃落的夜光草種子漫天飛舞。醉夢紫扶着廊柱邁出第一步,雖然腳底仍有些發麻,卻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踏實。納蘭京張開雙臂等在三步之外,身後是漫天星辰與姐妹們笑鬧的身影,素布裹足的悲辛終于在這西域的夜風中,化作了綿長的回甘。
晨光刺破西域的霧霭,将藥廬的波斯地毯染成金紅。醉夢紫扶着雕花廊柱,試着松開納蘭京的手獨立行走。新換的軟皮短靴貼合足形,靴底的牛皮軟墊緩沖着每一步的震顫,素布裹足留下的淡紅勒痕在朝陽下泛着微光。黛麗娅抱着陶罐走來,靛藍紗麗掃過滿地夜光草,“把這雪水混着駝奶泡泡,保管比江南的溫泉還養人。”
忽聞院外傳來清脆的銅鈴聲,二姐醉夢甜挎着竹籃擠進院門,橙色裙裾沾滿草屑:“可算趕上了!”她掀開藍布,露出裡頭還冒着熱氣的胡餅,“燕子嚴跟當地牧民學的手藝,夾上烤羊肉,香得能把人舌頭勾下來!”三姐醉夢艾提着竹籠緊随其後,綠衣下擺沾着露水,“快看!蘇晚凝在市集買的西域雀兒,叫聲比江南畫眉還清脆!”
納蘭京蹲下身,将醉夢紫微微發抖的腳輕輕放進木盆。雪水的涼意漫過腳踝時,她下意識縮了縮,卻被少年掌心的溫度牢牢圈住。“阿紫的腳該多踩踩沙礫、青草,”他用軟毛刷輕拭她足心,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寵溺,“待回江南,定要帶你去西子湖畔踏春。”話音未落,八妹醉夢熙旋風般沖進來,白衣上還挂着半截藤蔓:“七姐!我跟黛麗娅學了套赤腳劍舞,等你腳好了,咱們一起練!”
午後的陽光斜斜照進藥廬,醉夢紫倚着織錦軟墊,看着姐妹們在庭院裡嬉鬧。大姐醉夢香正與聶少凱比試摔跤,鵝黃衣衫翻飛如蝶;九妹醉夢泠蹲在水池邊,和覓兩哥哥用西域陶碗舀水嬉戲。她低頭撫摸靴面上的九尾狐刺繡,腕間銀鈴與納蘭京腰間的銅鈴相和,忽然想起裹足那夜,母親顫抖的手和自己壓抑的啜泣。而此刻,西域的熱風卷着姐妹們的笑鬧撲在臉上,素布下的三寸金蓮,終于不再是禁锢她的枷鎖。
暮色漫上藥廬時,雕花銅爐裡的龍腦香混着夜光草的清冽氣息彌漫開來。醉夢紫換上新裁的紫色胡服,廣袖上金線繡的九尾狐随着動作活靈活現,素布裹足的痕迹被及膝軟靴完美遮蓋。她扶着鎏金燭台走到庭院,正見納蘭京在葡萄架下支起畫架,月白中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習武的肌肉線條。
“過來。”少年轉身時,眼中映着西天絢爛的晚霞,手中狼毫飽蘸朱砂,“教你畫西域的落日。”醉夢紫踩着細軟的沙礫走近,每一步都比往日輕盈,靴底與地面摩擦的沙沙聲讓她心頭泛起奇異的雀躍。忽有夜風卷起畫紙,八妹醉夢熙踏着房檐躍下,白衣獵獵作響:“七姐快看!”她手中寒光一閃,竟是兩柄鑲着瑪瑙的西域短刀,“覓風從龜茲鐵匠鋪搶來的,說要送你防身!”
遠處傳來陣陣駝鈴,大姐醉夢香騎着高頭大馬疾馳而來,鵝黃披風在風中張揚如火焰。她翻身下馬時,腰間豹紋皮鞭甩出清脆聲響:“聶少凱談成了筆好生意,今晚烤全羊!”話音未落,二姐醉夢甜端着銅盆從廚房探出頭,橙色圍裙沾滿面粉:“都洗淨手來!剛蒸好的奶皮子點心,涼了就不好吃了!”
醉夢紫握着納蘭京遞來的畫筆,指尖卻被他輕輕包住。“這樣拿。”少年溫熱的呼吸掃過耳畔,帶着葡萄美酒的醇香,“看,先勾輪廓,再染雲霞……”他腕間金絲香囊不經意擦過她手背,驚得她筆下的落日歪了半分。三姐醉夢艾抱着陶罐湊過來,綠衣上繡的白兔耳朵随着動作顫動:“蘇晚凝釀的石榴酒,說是配着烤羊肉最妙!”
夜色漸深,篝火将衆人的影子投在藥廬的泥牆上。醉夢紫坐在軟墊上,看着姐妹們嬉笑打鬧。九妹醉夢泠赤腳踩在沙地上,粉衣在火光中宛如搖曳的桃花;覓媛正揪着徐懷瑾的耳朵,金色裙擺掃過滿地夜光草;小加加和劉阿肆蹲在角落,偷偷往烤架上添孜然。她低頭看自己不再蜷曲的雙腳,又望向身旁專注調色的納蘭京,腕間銀鈴與他腰間銅鈴相碰,清脆聲響混着烤肉香氣,飄向綴滿星子的西域夜空。
篝火噼啪爆開火星,将醉夢紫新換的紫色胡服染成暖金。她嘗試着起身踱步,軟皮靴底的紋路咬住沙地,竟比在江南青石闆上走得還要穩當。納蘭京立刻抛下畫架,月白中衣下擺掃過散落的夜光草,穩穩扶住她微晃的身子:“慢些,這西域的風比江南野。”他說話時,喉間滾動的笑意驚得她耳尖發燙,腕間銀鈴與他腰間銅鈴撞出細碎聲響。
“别隻顧着卿卿我我!”醉夢熙突然淩空翻來,兩柄瑪瑙短刀在火光裡劃出寒芒,“嘗嘗我的新招式!”話音未落,覓風已揮着長鞭從另一頭襲來,鞭梢卷起的沙礫擦着醉夢紫發梢掠過。大姐醉夢香暴喝一聲,豹紋皮鞭如靈蛇出洞纏住兩人兵器,鵝黃披風獵獵作響:“胡鬧!吓着七妹仔細你們的皮!”
“來嘗嘗剛烤好的羊腿!”二姐醉夢甜端着銅盤擠進來,橙色圍裙滴落油星。她親手撕下一截金黃焦脆的羊腿肉,塞進醉夢紫手裡:“多吃些,瞧你瘦的!”三姐醉夢艾捧着陶碗跟在身後,綠衣上沾着葡萄汁,“這是用夜光草釀的甜酒,黛麗娅說喝了安神。”
酒過三巡,不知誰彈起了胡琴。醉夢泠赤着腳在火光中旋轉,粉衣翻飛如蝶,覓兩哥哥吹着骨笛為她伴奏。醉夢紫靠在納蘭京肩頭,看火光将姐妹們的影子投在藥廬泥牆上——醉夢紅正追着馮廣坪讨要烤肉,南宮潤在教醉夢蘭辨認西域星圖,徐懷瑾被覓媛揪着耳朵灌酒,而小加加和劉阿肆偷偷将烤焦的肉幹喂給虎妞懷裡的二寶。
“阿紫,你看。”納蘭京突然托起她的手,将蘸了朱砂的畫筆塞進她掌心。篝火映着少年眼底跳動的火焰,“畫你心中的月亮。”醉夢紫望着夜空,想起裹足時隻能透過繡樓小窗窺探月色的日子。此刻她筆尖輕顫,在宣紙上落下第一筆,素布裹足的舊痛早已化作墨香,随着夜風飄向星河璀璨的西域長天。
胡琴聲漸緩,化作悠揚的小調在夜風中流淌。醉夢紫握着畫筆,卻遲遲未落,目光追随着遠處起舞的九妹。醉夢泠發間珍珠流蘇與篝火相映,每一次旋轉都似要将月光碾碎成星屑,覓兩哥哥專注吹笛的模樣,倒比平日多了幾分癡傻。她低頭看向自己擱在軟墊上的雙腳,軟皮靴邊緣繡着的九尾狐在火光中仿佛要躍出靴面。
“在想什麼?”納蘭京屈指彈了彈她的額頭,趁機将她散落在臉頰的發絲别到耳後。少年指尖殘留着朱砂的紅,在她耳畔輕輕一抹,“倒像隻走神的小狐狸。”他話音未落,遠處傳來轟然大笑——原來是徐懷瑾被覓媛灌得面紅耳赤,正抓着南宮潤要他作詩解圍,而醉夢蘭躲在南宮潤身後,藍色裙裾上的銀線鼠紋随着顫抖若隐若現。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夜的喧鬧。醉夢香翻身躍上土牆,豹紋皮鞭已握在手中,鵝黃披風在夜風中獵獵作響:“何方宵小?”月光下,隻見一匹汗血寶馬疾馳而來,馬上之人甩下缰繩,竟是黛麗娅披着夜色歸來,靛藍紗麗沾滿塵土,懷中卻死死護着個檀木匣子。
“快!”醫女跳下馬來,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篝火,“找到更适合的矯形方子了!”她打開匣子,裡頭躺着一副精巧的銀絲支架,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光,“龜茲老醫官臨終相授,用上等天蠶絲與昆侖玉髓所制,可助骨骼重塑得更自然。”
醉夢紫望着那副銀絲支架,心中泛起漣漪。裹足十二年,她早已習慣疼痛如影随形,此刻卻有陌生的期待在胸腔裡湧動。納蘭京察覺到她的顫抖,伸手将她冰涼的手攏進掌心:“若怕,我便守着你。”他的聲音低沉,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就像那日在江南,你忍着痛研墨,我守着你寫完最後一個字。”
藥廬裡,黛麗娅将銀絲支架輕輕套在醉夢紫腳上,冰涼的觸感讓她下意識縮了縮。“忍一忍。”醫女的聲音溫柔卻有力,“待明日晨起,你便能踩着這副支架,去摸一摸西域的月亮。”門外,醉夢甜端着新熬的草藥湯探進頭來,橙色襦裙沾着藥漬:“喝了這個,止疼的。”三姐醉夢艾抱着毛毯緊随其後,綠衣下擺掃過門檻:“夜裡涼,别凍着。”
夜漸深,姐妹們陸陸續續回房歇息,唯有納蘭京搬了張矮凳坐在床邊。他握着醉夢紫的手,輕聲講着江南的趣事,看着她因疼痛蹙起的眉頭漸漸舒展。窗外,夜光草散發着柔和的光,與篝火餘燼交相輝映,恍惚間,醉夢紫仿佛又回到江南的繡樓,隻是這一次,裹足的悲辛正在月光下悄然褪去,化作少年掌心永不消散的溫暖。
天未破曉,醉夢紫便被腳踝處傳來的異樣酥麻喚醒。銀絲支架在晨光中泛着溫潤光澤,黛麗娅昨夜說的"骨骼如抽芽般生長"并非虛言,她試着動了動腳趾,竟能感受到久違的舒展。納蘭京歪在矮凳上打盹的模樣被驚醒,月白中衣皺出千層浪,發間還沾着片夜光草的花瓣。
"疼得厲害?"他揉着發紅的眼眶,指尖已探向她足腕的穴位。院外突然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醉夢泠赤腳踩在露水上,粉衣沾着草屑;醉夢熙拎着未系好的軟靴,白發亂成鳥窩。原來衆人惦記着銀絲支架的效果,竟都頂着黑眼圈守了半宿。
"走兩步試試!"八妹奪過黛麗娅遞來的軟毯鋪在地上,刀鋒般的眉梢都透着緊張。醉夢紫撐着雕花床頭起身,銀絲支架貼合足弓的弧度,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雲端。當她顫巍巍邁出第三步時,素布裹足留下的凹陷處突然傳來刺癢,那是新生血肉在舒展的征兆。
"當心!"納蘭京長臂一撈将她穩穩托住,腰間銅鈴與她腕間銀鈴撞出歡快的節奏。二姐醉夢甜捧着新蒸的胡餅沖進來,橙色圍裙滴着蜜漿:"快嘗嘗!燕子嚴在面裡摻了西域的鷹嘴豆!"三姐醉夢艾舉着孔雀翎扇緊跟其後,綠裙掃過滿地晨光:"蘇晚凝用夜光草汁染了絲綢,給你裁新衣裳!"
正午的陽光斜斜照進藥廬,黛麗娅哼着龜茲小調為醉夢紫卸下銀絲支架。當變形的雙足完全展露時,衆人皆倒抽冷氣——原本蜷縮如新月的腳趾已微微舒展,腳踝處的勒痕淡若輕煙。"再用雪水浸七日,"醫女往木盆裡撒入搗碎的夜光草,"便能像雛鹿般奔跑了。"
黃昏時分,醉夢紫換上三姐縫制的紫羅裙。裙擺繡着西域葡萄藤纏繞九尾狐的紋樣,當她第一次不借助攙扶,獨立走到藥廬前的沙丘上時,驚起一群雪色沙燕。納蘭京追上來時,月白錦袍沾滿細沙,卻笑得比月牙泉的水波還溫柔:"阿紫快看!"他指向天際,大漠落日将雲層染成蜜色,與她腕間銀鈴的光暈融為一體。
遠處傳來姐妹們的笑鬧聲。醉夢香騎着駱駝揚鞭馳騁,鵝黃披風掀起漫天黃沙;醉夢熙與覓風在比試騎射,箭矢破空驚起胡楊樹上的夜枭;九妹醉夢泠蹲在沙地上,正和覓兩哥哥用樹枝畫魚鱗圖案。醉夢紫低頭看着自己終于能觸碰大地的雙腳,突然想起江南繡樓裡那方小小的天窗——原來被素布禁锢的三寸金蓮,也能在萬裡之外的西域,踏出屬于自己的天地。
夜風卷起她的發梢,帶着烤羊肉的香氣與夜光草的清甜。納蘭京将披風披在她肩頭,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來。裹足的悲辛終究化作了記憶裡的輕煙,而此刻,她踩着細軟的沙礫,與所愛之人并肩走向那片被晚霞浸透的曠野,身後留下的腳印,深淺不一,卻無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