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妹醉夢熙自小便是個愛舞刀弄槍的本源狼女,身着白衣的她立志闖蕩江湖做俠女,此刻卻正笨拙地拈針縫帕,将心中練武的模樣繡在帕子上,想送給戀人覓家二舅伯覓坤的大兒子大風。
本源狼女八妹醉夢熙自幼愛舞刀弄槍,一襲白衣立志闖蕩江湖做俠女,此刻卻坐在窗前,指尖笨拙地穿梭針線,将心中描摹的練武圖景繡在帕子上,欲贈予戀人——覓家二舅伯覓坤的大兒子大風。
暮春時節,江南宛城西子湖畔的醉府籠罩在一片迷蒙煙雨中。青瓦白牆的院落裡,幾株垂絲海棠開得正盛,粉白花瓣被細雨打濕,簌簌落在青石小徑上。八妹醉夢熙立在臨水的雕花窗前,一襲月白軟緞勁裝襯得她身形利落,發間松松挽着同色軟綢,幾縷碎發被湖風拂得微微揚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她本是本源狼女,眉宇間自有一股野性未脫的英氣,平日裡最愛挎着柄銀鞘短刀在湖邊練劈刺,此刻卻一反常态,坐在窗前的梨木梳妝台前,指尖捏着一枚細針,對着一方素白绫帕犯了難。
绫帕攤在描金漆盤裡,旁邊放着一匣五彩繡線,绯紅的夕陽透過窗棂,在帕子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醉夢熙蹙着眉,長而密的睫毛像小扇子般顫動,盯着帕子上那團歪歪扭扭的墨線勾勒——那是她照着自己練劍時的模樣描的底稿,本該是騰挪跳躍的英武姿态,此刻卻被繡得肩不成肩,腿不成腿,幾針粗線歪歪扭扭地戳在帕子上,連旁邊幾片象征柳枝的葉子都繡得像鋸齒。她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左手死死攥着帕子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心裡卻像揣了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子,咚咚直跳。
“又在跟你這帕子較勁呢?”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醉夢熙猛地擡頭,見三姐醉夢艾抱着一籃剛采的艾草進來,身上藕荷色襦裙沾着幾點水汽。醉夢艾是本源兔女,性子最是溫柔,見妹妹鼻尖冒汗,連忙放下籃子,取過桌上的青竹扇替她扇風:“你這手舞刀弄槍還行,拿針可真是比大姐家的豹貓還笨拙。”
醉夢熙臉頰一紅,将帕子往盤裡一藏,嘟囔道:“誰說笨拙了……不過是許久沒碰針線罷了。”她嘴上逞強,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着帕子邊緣,想起前日在市集偶遇大風的情景。那少年穿着藏青布衫,背着藥簍從藥鋪出來,發間還沾着幾片柳絮,見了她便笑得眉眼彎彎,露出兩顆小虎牙,問她新買的梨花槍好不好使。她當時隻覺得心跳如鼓,竟連話都答不利索,回家後便翻出箱底的绫帕,想把自己練槍的樣子繡給他,“他總說我像隻小狼崽,若是見了這帕子……”
“還說不笨拙?”醉夢艾眼尖,早瞧見帕子上歪扭的針腳,忍不住輕笑出聲,“你瞧這線條,哪像是練武圖,倒像是哪家的貓兒踩了墨水亂跑。”她說着,伸手想拿帕子細看,醉夢熙卻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狼般猛地縮回手,護在懷裡,耳根紅得快要滴血:“不許看!這……這是我送大風的!”
話音剛落,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伴随着少年清朗的呼喊:“醉伯伯,我送今日的草藥來了——”醉夢熙渾身一僵,如遭雷擊般定在原地,手裡的帕子“啪嗒”掉在地上,繡針還顫巍巍地插在上面。她猛地擡頭望向窗外,隻見夕陽将湖面染成金紅,一個高挑的身影正提着藥簍穿過月洞門,藏青布衫在風中微微鼓起,正是覓家二舅伯覓坤的大兒子大風。
醉夢熙耳尖微動,聽見大風的腳步聲在廊下漸次清晰,像有隻毛茸茸的小獸在心底亂撞。她慌忙蹲身去撿帕子,指尖卻被繡針狠狠紮了下,疼得倒抽一口涼氣,血珠瞬間滲了出來。三姐醉夢艾眼疾手快扯過她的手指含在嘴裡,嗔怪道:“慌什麼?不過是送草藥來,又不是老虎追着你。”
話音未落,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大風提着藥簍站在門口,額角還沾着未拭去的汗珠。他身上那件藏青布衫洗得發白,卻漿燙得平平整整,見了窗下的醉夢熙,黑亮的眼睛立刻彎成月牙:“八妹也在呢?今日伯父說府裡要制些驅蚊的艾草香包,我多采了些薄荷來。”
醉夢熙攥着帕子的手藏到身後,月白衣袖滑落,恰好遮住指尖的血痕。她擡眼望過去,見少年發間那片柳絮還在,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帕子上繡歪的柳枝,臉頰“騰”地紅起來,連嗓音都有些發緊:“你……你快把草藥給爹吧,他在書房呢。”
大風卻沒立刻走,目光落在她身後的梳妝台,見漆盤裡散落着幾團绯紅繡線,好奇地探了探頭:“八妹在做女紅?從前可沒見你碰過這些。”
“誰、誰做女紅了!”醉夢熙像被踩了尾巴,下意識把藏帕子的手背得更緊,月白勁裝袖口的銀線繡狼頭随着動作微微晃動,“不過是三姐說要做香包,我幫着遞個線罷了!”
醉夢艾在一旁憋着笑,故意拿起桌上一團翠綠繡線晃了晃:“是呢,八妹手可巧了,方才還說要繡個猛虎下山的圖樣呢。”她說着,眼角餘光瞥見醉夢熙藏在身後的手正微微發抖,帕子一角的歪扭針腳若隐若現。
大風聞言卻信了大半,撓了撓頭憨笑道:“猛虎下山?那定是威風得緊。若是繡好了,能不能……”他話沒說完,忽然瞥見醉夢熙指尖滲出的血珠順着袖口滴落在青石闆上,像一朵驟然綻開的小桃花,“你手怎麼破了?”
醉夢熙心裡“咯噔”一下,想把手縮回來,卻被大風快步上前握住手腕。他的手掌帶着草藥的清苦氣息,指腹因常年采藥生了薄繭,觸到她皮膚時帶着微涼的暖意。“怎麼這麼不小心?”少年蹙眉,從袖袋裡摸出個蠟封小瓶,“我今日采了金瘡藥,快塗上。”
夕陽徹底沉入湖面,湖風卷着海棠花香灌進窗來,吹得妝台上的繡線微微揚起。醉夢熙看着大風低頭替她塗藥的側臉,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陰影,忽然覺得方才被針紮的疼都化作了心底細細密密的癢。她偷偷把藏在身後的帕子又往袖筒裡塞了塞,那上面歪扭的練武圖被掌心的汗濡濕了一角,卻像忽然有了溫度。
大風指尖的金瘡藥帶着薄荷的清涼,滲進醉夢熙被紮破的指腹,卻讓她臉頰燒得更旺。她偷瞄少年垂落的眼睫,見他專注盯着自己的傷口,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忽然想起上個月在湖邊練槍時,自己不慎被槍尖劃破手臂,也是他背着藥箱匆匆趕來,彼時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他蹲在草地上替她包紮的模樣,和此刻竟有幾分重疊。
“還疼嗎?”大風擡眼望她,黑眸裡映着窗棂外最後一點金紅霞光。醉夢熙慌忙低下頭,發尾掃過他手腕,聲音細若蚊蚋:“不疼了……”話音未落,身後的帕子卻因動作太大,“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繡着歪扭練武圖的一面恰好朝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醉夢熙眼睜睜看着大風的目光落向帕子,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立刻化身狼形竄出窗外。三姐醉夢艾在一旁輕輕“哎呀”一聲,伸手想撿,卻被醉夢熙一個眼刀制止。
大風卻先一步彎腰拾起帕子。他指尖拂過那些歪歪扭扭的針腳,觸到幾處線結打得格外粗糙,忽然低笑出聲:“這是……八妹在練劍?”他指着帕子上那團模糊的墨線,又望向醉夢熙月白勁裝上繡的銀狼頭,眼裡笑意更濃,“隻是這劍穗子繡得像尾巴,倒真有幾分像你練完槍後甩頭發的樣子。”
醉夢熙猛地擡頭,見他非但沒笑話,反而将帕子捏在手裡反複看了幾遍,連眼角的細紋都漾着暖意。她咬了咬下唇,本想搶回帕子,卻聽大風忽然輕聲說:“我娘以前也愛繡帕子,隻是她繡的都是花鳥,從沒見過誰把練武的樣子繡上去……”他頓了頓,擡頭看她,目光像浸了水的墨玉,“八妹的心思,大風明白了。”
湖風忽然轉急,吹得廊下的銅鈴叮當作響。醉夢熙看着少年手裡那方被自己繡得慘不忍睹的帕子,忽然覺得鼻尖有點酸。她從小就不是做女紅的料子,握慣了刀柄的手指連繡花針都捏不穩,可此刻見大風小心翼翼将帕子折好放進袖袋,仿佛那是什麼稀世珍寶,心裡那點因笨拙而生的沮喪,竟悄悄化作了毛茸茸的暖意。
“其實……其實我還沒繡完呢!”她忽然脫口而出,月白衣袖被自己攥出幾道褶皺,“等我繡好了劍穗子,還有旁邊的柳樹……”
“好。”大風打斷她,眼裡的笑意像湖面的漣漪般蕩開,“那我等着八妹的猛虎下山圖。”他晃了晃手裡的藥簍,“我先去給伯父送草藥,明日……明日我再帶新采的薄荷來,順道看看你的帕子繡得如何了。”
說完,他轉身穿過月洞門,藏青布衫消失在海棠花影裡。醉夢熙站在窗前,聽着他的腳步聲漸遠,忽然想起方才他袖袋裡鼓起的一角——那方歪扭的素白绫帕,正妥帖地躺在他離心髒最近的地方。她低頭看自己被塗了藥的指尖,忽然抓起桌上的繡針,對着帕子上那團模糊的練武圖重新穿線,盡管指尖還在微微發顫,眼裡卻亮得驚人,仿佛綴滿了西子湖畔的星光。
夜色漸濃,西子湖畔的蟬鳴透過窗紗漫進房來,混着廊下艾草香包的清苦氣息。醉夢熙趴在梳妝台上,就着一盞豆油燈繼續搗鼓那方帕子。燈芯爆出個燈花,映得她鼻尖的細汗亮晶晶的,月白袖口被她随意挽到肘彎,露出小臂上幾處練槍時留下的淡色疤痕。
“還不睡呢?”母親林秀琪端着一碗蓮子羹進來,青竹發簪绾着的發髻已添了幾縷銀絲。她見女兒對着帕子蹙眉,忍不住坐在旁邊替她撥亮燈芯,“你這孩子,舞刀弄槍随我,偏偏這針線活倒像你爹——拿毛筆都比拿繡花針順溜。”
醉夢熙“哼”了一聲,針尖差點戳到自己下巴:“誰說的!大風都說……”她猛地頓住,臉頰比燈芯的紅光還亮,抓起帕子往母親面前一遞,“你看這劍穗子,我重新拆了繡的,是不是比之前像樣些?”
林秀琪接過帕子,借着燈光細看。那上面的練武小人依舊歪歪扭扭,劍穗子卻真比先前齊整了些,幾針銀線繡的流蘇在燈影裡微微晃動。她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自己也是這樣伏在燈下給醉合德繡扇墜,那時他還是個窮書生,袖口磨得發亮,卻總把她繡壞的扇墜貼身帶着。
“傻丫頭,”林秀琪指尖拂過帕子上粗糙的針腳,忽然輕笑出聲,“你爹當年收到我繡的歪脖子鴛鴦時,也是這樣寶貝得緊,逢人就說那是‘林氏獨創水墨風’。”
醉夢熙耳朵一動,像隻被撓到癢處的小狼:“娘!你别打岔……我是想問問,怎麼才能把這柳樹繡得不像狗尾巴草?”她指着帕子邊緣幾團糾結的綠線,正是前日被三姐笑話的“鋸齒柳葉”。
林秀琪放下蓮子羹,取過她手裡的繡針:“你看,繡柳葉要先用細針挑出葉脈,再順着葉尖的方向運線……”她指尖翻飛,幾針下去,一片靈動的柳葉便浮現在素帕上,“就像你練槍時收槍的動作,得有個順勢而為的巧勁,不能硬來。”
醉夢熙托着下巴看得入神,忽然覺得母親說的不是繡柳葉,倒像是在講槍術心得。她想起白日裡大風把帕子收進袖袋時的模樣,想起他說“八妹的心思,大風明白了”時眼裡的光,心裡忽然像被蓮子羹的甜膩填滿了。
“娘,”她忽然開口,聲音帶着點自己都未察覺的軟糯,“你說……大風他會喜歡嗎?我總覺得繡得太醜了,不如送他把新打的槍頭實在。”
林秀琪将繡了一半的帕子放回她手裡,摸了摸她毛茸茸的發頂:“傻孩子,他若喜歡你舞刀弄槍的模樣,便不會嫌棄你繡得醜。就像你爹,當年我把墨汁灑在他書稿上,他還誇那是‘天然水墨畫’呢。”
窗外忽然傳來輕輕的叩窗聲,伴随着少年壓低的嗓音:“八妹,睡了嗎?我把曬幹的薄荷送來了。”
醉夢熙渾身一激靈,差點把帕子掉進蓮子羹裡。她慌忙吹滅油燈,隻留廊下一盞羊角燈籠的微光透進來,映着窗紙上兩人模糊的影子。林秀琪笑着搖搖頭,端起空碗輕手輕腳退了出去,臨走前替她把房門虛掩上。
“你怎麼來了?”醉夢熙摸到窗邊,見大風站在海棠樹下,手裡提着個竹編小筐,藏青布衫上沾着夜露的濕氣。月光落在他發間,那片白日裡的柳絮早已不見,卻有顆晶瑩的露珠挂在發梢。
大風把竹筐遞進來,裡面是曬幹的薄荷葉和一小束帶着花苞的白色野薔薇:“方才路過藥田,見這花開得像你衣服的顔色,就順手摘了。”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手裡隐約可見的帕角,“你的帕子……”
醉夢熙猛地把帕子藏到身後,卻不小心碰到窗台上的蓮子羹碗,“叮”的一聲脆響。她聽見大風低低地笑起來,像夏夜的風拂過湖面:“不急,”少年的聲音透過窗紗傳來,帶着月光的溫柔,“我等你繡完,就像等這野薔薇開花一樣。”
夜風卷起海棠花瓣,落在大風的竹筐裡,與雪白的薔薇和碧綠的薄荷纏在一起。醉夢熙攥着身後那方尚未完工的帕子,指尖觸到母親剛繡好的柳葉脈絡,忽然覺得那些歪扭的針腳不再礙眼——就像她注定要握劍的手,此刻握着繡花針,也能在素帕上繡出隻屬于她和大風的,帶着狼性笨拙卻滾燙的心意。
夜露漸重,大風隔着窗紗見醉夢熙指尖攥着帕角,月白袖口在夜風裡輕輕晃動,像隻豎起絨毛卻故作鎮定的小狼。他忽然想起白日裡在藥鋪,老掌櫃指着他袖袋裡露出的帕角笑問:"哪家姑娘的手藝?這針腳倒像我家那隻花貓扒拉出來的。"那時他隻是把帕子往袖裡塞了塞,心裡卻像揣了個暖爐——這世上隻有他知道,那歪扭的線條裡藏着個想做俠女的姑娘,如何笨拙地收斂起爪牙,想把最柔軟的心意繡進方寸帕子。
"你看這薔薇,"大風提起竹筐裡的花束,雪白花瓣上凝着露珠,"明日曬幹了縫進香包,配你那帕子正好。"他話音剛落,醉夢熙忽然"哎呀"一聲,原來是被新換的金尾繡針劃破了另一隻手的指尖。血珠滴在帕子空白處,像忽然綻開的一點紅梅。
"怎麼又不小心?"大風的聲音裡帶着笑意,卻也透着心疼。他從筐底摸出片幹淨的荷葉,隔着窗縫遞進去,"用這敷着,金瘡藥我明日再帶一帖來。"醉夢熙接過荷葉,指尖觸到他掌心的溫度,忽然想起母親說的"順勢而為"。她盯着帕子上那點血痕,又看看大風遞進來的野薔薇,心裡忽然有了主意。
"大風,"她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日低了些,"你說...把這血點繡成劍穗上的紅纓,好不好?"
窗外的蟬鳴忽然停了片刻。大風湊近窗棂,月光照亮他眼裡的訝異,随即是更深的溫柔:"八妹想怎麼繡,便怎麼繡。"他頓了頓,又輕聲補了句,"就像你練槍時,總愛把紅纓穗子纏得比别人都長些。"
醉夢熙低頭笑了,月光從窗縫漏進來,落在她微微揚起的嘴角。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拿到梨花槍時,非要讓鐵匠在槍頭纏滿紅纓,結果練槍時穗子總纏住頭發,被大姐笑了整整三日。此刻看着帕子上的血點,她忽然覺得,比起那些工整的花鳥,這帶着狼性莽撞的印記,或許才是真正屬于她的繡法。
"那你等着,"她把荷葉按在指尖,另一隻手抓起銀線,"明日天亮前準能繡完。"
"我不急,"大風的聲音混着海棠花香飄進來,"隻是...後日鎮上有耍把式賣藝的,我聽說有位女師父使的九節鞭耍得極好,想帶你去瞧瞧。"
醉夢熙握針的手一頓,眼裡瞬間亮起來。她本就愛看人練武,何況是女師父的九節鞭。可轉念想到帕子,又有些猶豫:"可是這帕子..."
"帕子慢慢繡,"大風打斷她,語氣裡帶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但看耍把式的機會難得。再說..."他故意拖長了聲音,"說不定你看了能得些靈感,把帕子上的小人繡得更威風些。"
醉夢熙被他說得心動,指尖的疼也忘了。她看着窗外少年被月光勾勒的輪廓,忽然覺得這方素帕就像片未開墾的江湖,而她笨拙的針線,正慢慢繡出屬于她和大風的江湖——沒有刀光劍影的險惡,卻有比俠女夢更實在的暖意,就像此刻窗台上那碗漸漸涼去的蓮子羹,甜膩裡帶着淡淡的藥香,恰如她握慣槍柄的手,此刻握着繡花針,也能在經緯之間,繡出最真切的煙火日常。
夜風再次吹過,卷起廊下的銅鈴輕響。醉夢熙重新穿好針線,這回想繡的不再是單膝跪地的收槍式,而是她最擅長的騰躍劈刺——她要把自己躍在空中的模樣繡上去,讓帕子上的小人也像真正的俠女那樣,劍穗飛揚,而那點血紅色的纓子,就系在劍尖最耀眼的地方。她想着大風看到時會露出的笑容,指尖的動作雖仍有些生硬,心裡卻已擂起了小鼓,仿佛明日不是去看耍把式,而是真的要跟着那方繡帕,踏入一場由針腳和愛意織成的,最溫柔的江湖。
更漏敲過三更,醉夢熙趴在妝台上打了個哈欠,豆油燈芯結出的燈花映得帕子上的銀線忽明忽暗。她已将那點血痕繡成劍穗上的紅纓,又用墨線在小人腳下勾了幾筆,權當是騰躍時帶起的塵土。隻是那柳樹依舊像幾叢亂草,她盯着看了半晌,忽然抓起桌上的野薔薇,将花瓣碾碎了混着茶水,往帕子邊緣塗去。
“你在做什麼?”三姐醉夢艾披着件藕荷色披帛進來,見她把花瓣往帕子上抹,吓了一跳,“這是要學七妹用花瓣染帕子?”
醉夢熙頭也不擡,指尖沾着淡粉汁液在“亂草”旁點染:“大風說這薔薇像我的衣服顔色,我把它染上去,柳樹就不那麼像狗尾巴草了。”她話音剛落,帕子上忽然洇開一團深淺不一的粉,倒像是被風吹落的花瓣雨,恰好遮住了幾處歪斜的針腳。
醉夢艾湊近細看,見那練武小人雖依舊憨态可掬,卻因着這點粉紫花瓣添了幾分靈動,尤其是劍穗上的紅纓,在淡粉背景裡格外惹眼。“倒像是你上次在湖邊練槍,驚起一樹海棠的模樣。”她笑着替妹妹攏了攏散亂的發絲,“快去睡吧,明早還要去看耍把式呢。”
醉夢熙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剛想把帕子收進匣子裡,忽然聽見窗外傳來輕輕的口哨聲,是大風常吹的那支《采蓮曲》。她心裡一慌,帕子沒拿穩,竟從窗縫裡掉了出去。
“哎呀!”她低呼一聲,探身去看,卻見大風蹲在窗下,正拾起那方沾滿花瓣汁液的帕子。月色将他的側臉照得清明,他指尖拂過濕潤的粉痕,忽然擡頭望向窗口,眼裡笑意幾乎要溢出來:“八妹在給帕子‘喂’薔薇?”
醉夢熙臉頰發燙,想搶回帕子又夠不着,隻能氣鼓鼓地瞪他:“要你管!”
大風卻不惱,反而将帕子小心翼翼地折好,揣進懷裡最貼近心口的位置:“我幫你曬幹,明日看完耍把式還你。”他晃了晃手裡的油紙包,“知道你熬夜,給你帶了糖漬青梅。”
醉夢熙看着他揣帕子的動作,想起方才自己往帕子上抹花瓣時的莽撞,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接過油紙包,指尖觸到他掌心的溫度,忽然想起母親說的“順勢而為”——或許她本就不該學别人繡工整的花鳥,就該像這樣,用狼崽般的笨拙和執拗,把最真實的自己繡進帕子裡。
“那你明日可不許笑我繡得醜。”她隔着窗縫嘟囔,聲音卻軟了下來。
“不笑,”大風的聲音帶着夜風的清爽,“我隻覺得,八妹繡的小人,比鎮上繡坊賣的那些都威風。”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就像上次你在擂台賽上把那惡霸打得落花流水時一樣威風。”
醉夢熙“噗嗤”一聲笑出來,想起自己當時提着槍跳上擂台的模樣,确實把圍觀的人吓了一跳。她看着大風懷裡鼓起的帕子輪廓,忽然覺得那方素帕不再是束縛她的女紅功課,而是一塊屬于她的江湖令旗——上面有她舞刀弄槍的影子,有她狼性未脫的莽撞,還有一個少年視若珍寶的心意。
“快回去吧,明日早着呢。”她催他,自己卻舍不得關窗。
大風應了聲,卻站在原地沒動,直到看見醉夢熙吹滅油燈,窗紙上的影子躺到床榻上,才轉身離開。夜風吹過西子湖,送來遠處更夫的梆子聲,醉夢熙躺在床上,聽着窗外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忽然覺得手裡的糖漬青梅格外香甜。她摸了摸枕頭下那把從不離身的銀鞘短刀,又想起大風懷裡的帕子,嘴角忍不住上揚——或許俠女夢不必急着闖蕩江湖,先把這方帶着花瓣香和血痕的帕子,好好送給心上人,也是件頂頂重要的事。而屬于她的江湖,從來就不在遠方,而在這方寸帕子間,在少年溫熱的掌心,在每一個有蟬鳴和荷香的江南夜晚。
晨曦微露時,醉夢熙被窗外的蟬鳴驚醒,睜眼便看見枕邊放着個藍布小包。她打開一看,是大風昨夜揣走的帕子,此刻已被熨燙平整,花瓣染出的淡粉痕迹幹透後像水墨畫般洇開,歪扭的練武小人旁,不知何時多了隻振翅的蝴蝶——用極細的銀線繡成,翅膀上還沾着幾點金粉,顯然是大風連夜添上的。
“呀!”她捧着帕子坐起身,指尖觸到蝴蝶翅膀上的金粉,忽然想起大風爹是鎮上金鋪的師傅,他自小跟着學打金箔,這手細活倒比她的針線強多了。床頭的銀鞘短刀在晨光裡閃着冷光,與帕子上暖融融的粉金相映成趣,倒像是她狼性與柔情的兩面。
“八妹快起!耍把式的班子已經在搭台子了!”二姐醉夢甜在門外喊,橙色襦裙掃過廊下的艾草香包,發出沙沙聲響。醉夢熙慌忙把帕子塞進袖袋,随手抓過床頭的梨花槍,月白勁裝的腰帶還沒系好,就像陣風似的沖出房門。
鎮口的空地上早已圍滿了人,耍把式的女師父正在調試九節鞭,玄色勁裝襯得她身姿如柳,鞭梢的紅纓在朝陽下像團跳動的火。醉夢熙擠到前排,大風早已等在那裡,手裡還提着個油紙包——是剛出爐的蟹殼黃燒餅。
“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他把燒餅塞進她手裡,目光落在她腰間晃蕩的槍穗上,“帕子我替你收好了,等你看完再給你。”
醉夢熙咬着燒餅,眼睛卻離不開女師父手中的九節鞭。那鞭子時而如靈蛇出洞,時而如驚鴻照影,鞭梢卷起的氣浪竟将旁邊的旗杆上的布條劈成兩半。她看得手心發癢,忍不住握住腰間槍柄,模仿着女師父的動作空劈了兩下,卻不小心撞到身後的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