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朵雲。”大風忽然指向天邊,淡紫色的霞雲正被晚風吹成弓的形狀,“像不像你前日在畫坊瞧的那張《俠客引弓圖》?”他說話時,藏青色勁裝的袖擺掃過她手背,袖口繡着的銀色浪花蹭過她腕間的狼牙穗子,發出細碎的輕響。醉夢熙順着他的指尖望去,卻瞥見他發間落了片白鹭的羽毛,便踮起腳尖想去摘,不料狼耳卻撞到了他的下巴。
“冒失鬼!”大風笑着扶住她的腰,指腹隔着月白披風觸到她後腰布兜裡的鹿肉幹。醉夢熙“唔”了聲,慌忙退後半步,卻踩在自己的披風角上,眼看就要摔倒時,被他伸手攬進懷裡。江風猛地轉急,吹得兩人衣袂翻飛,她埋在他藏青色的衣襟裡,聞見他身上混着墨香與江水的味道,忽然想起昨夜母親在燈下縫補披風時說的話:“狼族的姑娘啊,心要像弓弦一樣直,可也要懂得,風來了要懂得借力。”
“喂,”她悶聲悶氣地開口,狼耳在他胸口蹭了蹭,“你那本《水師箭法要略》……能不能借我描個樣子?”大風低笑出聲,胸腔的震動透過衣衫傳來:“不過是本破書,改日我替你尋本新的。”他說着便松開手,卻順勢牽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劃過她掌心的薄繭,“先教你射支響箭如何?方才見你盯着水師的鳴镝直出神。”
醉夢熙這才發現他箭囊裡插着支紅尾羽箭,箭镞處開着哨口。大風将箭搭在她桑木弓的弦上,雙手覆上她的手背,溫熱的掌心貼着她冰涼的指節:“看江心那片蘆葦,想着你要射斷最密的那一叢。”他的氣息拂過她耳畔,驚得她狼耳尖簌簌發抖,卻聽見“嗡”的一聲弦響,紅尾箭帶着破空聲飛出去,恰好将遠處一叢蘆葦射得 sway 起來。
“中了!”她驚喜地回頭,卻撞進他盛滿笑意的眼底。夕陽正落在他肩頭,給藏青色的勁裝鍍上金邊,發間那片白鹭羽毛被風一吹,輕輕落在她月白披風的領口。遠處醉府的方向傳來二姐醉夢甜喚她用晚膳的聲音,混着畫舫歸航的橹聲。醉夢熙望着江心蕩漾的箭影,忽然覺得這江湖夢未必非要仗劍走天涯——若能有個人陪你在斷橋邊看箭穿蘆葦,在暮色裡聽銅鈴輕響,把俠氣揉進柴米油鹽,将柔情化作挽弓時指尖相觸的溫度,或許才是江南煙雨中,最尋常也最動人的俠骨與溫柔。
醉夢熙望着江心那支顫動的紅尾箭,狼尾在月白披風下輕輕掃過橋面青石闆,掃落幾片被江風送來的柳絮。大風松開覆在她手上的手,卻順勢将她垂落的發絲繞在指尖轉了圈:“方才那箭若再偏三分,便能射中蘆葦叢裡的野鴨子了。”他說話時,藏青色勁裝袖口的銀線浪花蹭過她披風上的狼牙紋,像水鳥掠過湖面般留下細碎的癢意。
“誰要射鴨子!”她甩脫他的手,卻不小心把油紙包掉在地上,芝麻糖糕滾出兩顆,引得橋下的錦鯉紛紛擠過來。大風彎腰去撿糖糕時,瞥見她披風内側布兜裡露出的鹿肉幹一角,忽然低笑:“昨夜你娘偷偷往我袖袋裡塞了塊鹿肉幹,說‘給那總盯着我家八妹看的混小子嘗嘗’。”醉夢熙驚得狼耳差點戳破披風,想起今早母親在廚房假裝揉面,眼角卻總瞟着她往布兜裡塞東西的模樣,臉頰便熱得像被錢塘江水煮過。
江面上忽然飄來賣桂花糖糕的小舟,搖橹的老漢唱着吳侬軟語的小調。大風摸出幾枚銅錢抛過去,接過老漢遞來的油紙包,裡面的糖糕還冒着熱氣,撒着星星點點的桂花。“嘗嘗這個,”他掰下一塊塞進她手裡,指尖沾着的糖霜蹭在她虎口的薄繭上,“比我買的好吃,方才見你盯着人家擔子咽口水。”
醉夢熙咬着糖糕,腮幫鼓得像隻松鼠,忽然看見大風發間那片白鹭羽毛還在,便伸手去摘,卻被他偏頭躲過。“想要?”他挑眉将羽毛取下,夾在她耳後,“這是方才你射斷蘆葦時驚飛的白鹭落下的,算是你第一支響箭的彩頭。”羽毛的絨毛掃過她耳廓,癢得她狼尾又開始晃,卻聽見遠處醉府方向傳來大姐醉夢香的呼喊:“八妹——快些回來,父親說今日要教你《俠客行》的劍法!”
“知道了!”她揚聲應着,卻磨蹭着不想走。大風替她理好披風領口的狼牙紋,忽然湊近她耳畔:“明早卯時,我在你家後院牆外等你,帶了張新繃的弓弦,比你那桑木弓的勁兒更适合狼族腕力。”他說話時,江風卷起他藏青色的衣擺,恰好拂過她握着糖糕的手,将桂花的甜香與江水的腥氣揉在一處。
醉夢熙看着他轉身走向渡口的背影,藏青色勁裝在夕陽下漸漸融成江天一色,唯有袖口那隻她繡的歪扭狼頭,還在暮色裡若隐若現。她摸了摸耳後的白鹭羽毛,又捏了捏袖袋裡那卷《水師箭法要略》,忽然覺得這江湖夢啊,原不是非要去遠方闖什麼滔天巨浪——若能每日在西湖邊挽弓時,有個人肯用三分耐心糾正你的姿勢,再用七分溫柔替你擋住江風,把俠女的劍膽琴心,都釀成尋常日子裡指尖相觸的溫度,或許才是這江南煙雨中,最貼切的俠骨與柔腸。橋邊的銅鈴在晚風中輕響,将最後一抹夕陽的金輝搖碎在波心,也搖碎了少女心頭那點尚未說出口的,比糖糕更甜的心思。
暮色浸染斷橋時,醉夢熙揣着半塊桂花糖糕往醉府走,月白披風下擺掃過橋面青苔,驚起幾隻躲在石縫裡的蟋蟀。她摸了摸耳後的白鹭羽毛,忽然想起大風袖口那隻狼頭刺繡——去年她初學針線時,把狼眼繡成了貓耳,他卻笑着說“狼崽子眼裡本就該有幾分貓的狡黠”。江風送來畫舫歸航的琵琶聲,調子竟是《将軍令》,聽得她狼耳不由得立了立。
穿過垂花門時,正撞見三姐醉夢艾抱着籃剛晾幹的艾草從廚房出來,綠色襦裙上沾着片薔薇花瓣:“方才見大風哥在渡口買了斤楊梅,說是要腌給你吃酸的。”醉夢熙“哦”了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袋裡的《水師箭法要略》,卻聽見前院傳來父親醉合德的喊聲:“八妹快來,替為父研墨,今日教你‘青萍劍法’的起勢。”
她應着聲跑進書房,見父親正對着宣紙上的劍譜蹙眉,青布長衫上落着幾點墨漬。硯台裡的墨汁還未研開,旁邊放着母親新做的薄荷香囊,綠絲線繡着隻歪歪扭扭的狼頭——和大風袖口的針腳如出一轍。“父親,”她接過墨錠,狼耳在發間動了動,“昨兒看的《吳越春秋》裡,越女說‘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那練劍也要分男女嗎?”
醉合德捋須失笑,筆尖在劍譜上點了點:“越女劍本就講究‘以柔克剛’,你這狼崽子性子烈,倒該學學如何借勢。”他說話時,窗外傳來九妹醉夢泠在水榭練箫的聲音,調子斷斷續續,倒像是在模仿她拉弓時的生澀。忽然間“啪”的一聲,醉夢熙捏碎了手裡的墨錠,碎塊掉進硯台濺起墨花,驚得她狼尾差點掃翻書案。
“又在想什麼?”父親放下筆,從抽屜裡取出個油紙包,“這是大風哥托私塾學生送來的,說是新繃的弓弦,用狼筋和蠶絲混編的,比尋常弓弦多三分韌勁。”醉夢熙打開油紙包,見裡面躺着根銀灰色的弓弦,尾部系着枚用江水磨圓的鵝卵石,上面用紅漆畫着隻搖頭擺尾的狼。
更夫敲過二更梆子時,她抱着新弓弦溜到後院,桑木弓靠在老槐樹上,月光透過薔薇花架灑在弓身,映得狼頭暗紋忽明忽暗。她剛要換上新弦,就聽見牆外傳來輕叩聲,大風的聲音混着湖風飄進來:“睡了嗎?新弓弦試試手感?”醉夢熙心跳漏了一拍,慌忙将弓弦裝上,卻因手抖差點夾到手指。
“笨手笨腳的。”大風翻牆進來,藏青色勁裝沾着夜露,手裡拎着個竹籃,“瞧我給你帶了什麼——城南武館的師父說,狼族拉弓要配鹿筋膏,我央着師母熬了半罐。”他蹲下身替她調試弓弦,指尖觸到狼筋與蠶絲的交織處,忽然低笑:“這弓弦我讓皮匠加了狼族的鬃毛,聽說能讓箭術帶三分野性。”
醉夢熙盯着他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側臉,看他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陰影,忽然想起白日裡他說的“陪你吹風”。檐角銅鈴在夜風中輕響,纏在廊柱上的薔薇花枝被露水壓得垂下,有幾滴落在大風發間,像撒了把碎鑽。她摸出袖袋裡那枚他給的青梅核,忽然覺得這江湖夢啊,原不必去尋什麼名震天下的劍法——若能在每個有月的夜裡,有人肯陪你在庭院裡調弦,把俠氣釀成弓弦震顫的餘韻,将柔情化作指尖相觸的微涼,或許就是這江南煙雨中,最真切的江湖與溫柔。
醉夢熙捏着那枚畫着紅狼的鵝卵石,看大風用鹿筋膏仔細擦拭弓弦接縫處。夜露打濕了他藏青色的額發,幾縷貼在飽滿的額角,月光下能看見他鼻尖細小的汗珠。她忽然想起幼時在山野裡,母狼用舌頭舔舐幼崽皮毛的模樣,喉間便有些發緊,狼尾不自覺地在身後掃開一片青苔。
“這鹿筋膏要晾半柱香才透。”大風直起身時,竹籃裡的陶罐不慎晃了晃,深褐色的膏體漫出邊緣,沾在他虎口的薄繭上,“師母說,狼族筋骨強,用雄鹿腿筋熬的膏最襯你。”他說話時,指腹蹭過弓弦上的狼鬃毛,銀灰色的弦身泛起細碎的光,像極了雪地裡狼眼的幽芒。
“你怎麼知道……”醉夢熙的話卡在喉嚨裡。她想起十三歲那年冬日,自己在靈隐山追兔子時崴了腳,是大風背着她走了十裡山路,路上她疼得直咬牙,他便把自己的狐裘披風裹在她身上,說“狼崽子不該怕疼”。此刻月光透過薔薇花架,在他藏青色勁裝上投下斑駁的影,袖口那隻她繡的歪扭狼頭,正随着他的動作輕輕晃動。
“知道你想說什麼。”大風忽然轉身,指尖挑起她垂落的發絲,繞着指節轉了圈,“你娘前兒去我家送薔薇醬,念叨了半個時辰,說你練弓總把弓弦崩斷,怕是随了狼族的暴脾氣。”他低笑時,喉結在月光下滾動,驚得廊下燕子窩裡的雛鳥叽叽叫了兩聲。醉夢熙賭氣似的搶過陶罐,用木勺挖了塊鹿筋膏往弓弦上抹,卻不小心蹭到了大風的手背。
“笨死了!”他笑着抽回手,卻順勢握住她的手腕,“鹿筋膏要順着弓弦紋理抹,你看——”他的手掌覆上來,帶着藥膏的溫熱與草木清香,指腹劃過狼筋與蠶絲的交織處,“這裡最容易磨損,得多抹些。”醉夢熙盯着兩人交疊的手,看他修長的手指包裹住自己布滿薄繭的掌,忽然想起白日裡在斷橋邊,他替她調整馬步時掌心的溫度。
更夫敲過三更梆子時,新弓弦終于晾好。大風将桑木弓遞給她,銀灰色的弦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尾部的鵝卵石随着她的動作輕晃,紅漆狼頭像是活了般搖頭擺尾。“試試?”他退後兩步,靠在老槐樹上,藏青色勁裝的下擺掃過沾着夜露的草葉,“對着那叢月季射,别把花全射掉了。”
醉夢熙深吸口氣,搭箭拉弦。新弓弦的韌勁果然不同,狼筋與蠶絲的張力順着手臂傳來,帶着股野性的力量。她瞄準院角的月季叢,卻在撒弦的瞬間瞥見大風含笑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映着月光、花影,還有她月白色的身影,比任何靶心都更清晰。
“嗡——”弓弦震響,羽箭破空而去,精準地射斷了月季花枝上一根過密的嫩芽。花瓣簌簌落下,有幾片粘在大風發間,他笑着伸手去摘,卻被醉夢熙搶先一步。她的指尖觸到他溫熱的頭皮,驚得狼耳在發間抖了抖,忽然想起母親說的“風卷狼毫”的吉兆。
檐角銅鈴在夜風中輕響,将落瓣與蟲鳴揉成一曲溫柔的調。醉夢熙握着還在震顫的桑木弓,看大風從竹籃裡取出個油紙包,裡面是幾塊用荷葉包着的綠豆糕:“知道你愛吃涼的,特意讓廚房冰過。”他說話時,月光正落在他嘴角的笑渦裡,像盛了半勺江南的月色。
她接過綠豆糕,咬下一口,冰涼的甜意順着喉嚨滑下,卻覺得掌心比糕點更暖——那裡還殘留着他指尖的溫度,以及新弓弦上狼鬃毛的微涼。忽然間明白,這江湖夢啊,原不是非要去斬妖除魔、名動天下;若能在每個有月的夜裡,有人陪你在庭院裡調弦抹膏,把俠氣化作箭尖的風聲,将柔情熬成鹿筋膏的溫熱,或許就是這江南煙雨中,最貼切的俠骨與情長。而那檐下輕響的銅鈴,搖碎的不隻是月光,還有少女心頭,那點被風吹暖的、比綠豆糕更清甜的念想。
醉夢熙含着半塊綠豆糕,看大風蹲在地上收拾竹籃,藏青色的衣擺掃過沾着夜露的青苔,驚起幾隻螢火蟲。他指尖沾着的鹿筋膏在月光下泛着油光,忽然想起白日裡在斷橋邊,他替她調整弓弦時,指腹蹭過她掌心老繭的觸感。狼尾在月白裙擺下悄悄卷起,勾住了他竹籃的提手,引得他回頭輕笑:“這狼尾巴是成了精,專愛跟我作對?”
她慌忙松開尾巴,耳尖卻紅透了。夜風送來前院二姐醉夢甜哼的江南小調,調子軟糯,唱的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大風将最後一塊綠豆糕塞進她手裡,忽然指着院角那棵老槐樹:“記得去年你爬樹掏鳥窩摔下來,還是我用這塊鵝卵石給你砸開的核桃?”他摸出她袖袋裡那枚畫着紅狼的石頭,指尖蹭過粗糙的石面,“那會兒你還說,長大要做個能射落星辰的俠女。”
醉夢熙咬着綠豆糕,看月光在老槐樹的年輪上流轉。那年她摔斷了左臂,是他每日背着她去私塾,路上用彈弓打核桃給她補身子。此刻新弓弦在桑木弓上微微震顫,銀灰色的弦身映着槐樹葉隙漏下的月光,像極了他藏青色勁裝上繡着的銀色浪花。
“現在也想。”她忽然開口,狼耳在發間立了立,“不過……”話沒說完,就被大風用指尖按住了唇。他的指尖帶着鹿筋膏的溫熱,還有綠豆糕的甜膩,驚得她狼尾又開始掃動地面。“不過什麼?”他湊近一步,呼吸拂過她耳畔的白鹭羽毛,“不過覺得,有個人陪你在院子裡練箭,比射落星辰更有意思?”
遠處西湖傳來畫舫靠岸的橹聲,夾雜着遊人的笑鬧。醉夢熙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裡映着她月白色的影子,還有漫天繁星。她想起母親說的“風卷狼毫”,想起父親說的“借勢而為”,忽然覺得這江湖夢啊,原是可以一邊挽弓射月,一邊貪戀人間煙火。
“我娘說……”她掙開他的手指,把最後一塊綠豆糕塞進他嘴裡,“說狼族的姑娘要嫁個能擋風的人。”話音未落,就見大風被綠豆糕噎得咳嗽起來,藏青色的臉漲得通紅。她慌忙去拍他後背,卻被他反手握住手腕,拉進懷裡。
“那你看看,”他的聲音帶着笑意,震得她狼耳嗡嗡響,“我這陣風能擋多大的雨?”懷裡的溫度透過月白披風和藏青色勁裝傳來,比春日西湖的水暖,比鹿筋膏的溫,更比那枚畫着紅狼的鵝卵石暖上三分。
檐角的銅鈴在夜風中輕響,纏在廊柱上的薔薇花枝被露水壓得低下,有花瓣落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醉夢熙聞到他身上混着墨香、江水和鹿筋膏的味道,忽然覺得這江南的夜啊,原不必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俠事——若能在每個有月的晚上,有人陪你調弦抹膏,把俠氣藏在箭尖,将柔情揉進晚風,讓檐下的銅鈴搖碎星光,也搖碎少女心頭那點被風吹暖的、比糖糕更甜的心事,便是最好的江湖,最溫柔的日常了。而她腕間的狼牙穗子,正随着兩人貼近的心跳,輕輕晃動,晃出一曲屬于狼女與風郎的,平凡歲月裡的俠骨柔情。
醉夢熙埋在大風懷裡,狼耳蹭着他藏青色勁裝下的中衣,聽見他胸腔裡如鼓的心跳。夜露漸重,沾濕了她月白披風的下擺,廊下的銅鈴卻越發清亮,驚得梁上燕子撲棱着翅膀換了個睡姿。大風的手掌輕輕拍着她的背,指腹隔着衣料摩挲着她腰間的狼牙穗子,忽然低笑:“你娘還說什麼了?”
“沒……沒說什麼!”她猛地擡頭,卻撞進他盛滿星光的眼底。月光透過槐樹葉隙落在他發間,那片白日裡的白鹭羽毛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被夜露浸得發亮。她慌忙掙脫他的懷抱,彎腰去撿羽毛,狼尾卻不小心掃翻了腳邊的陶罐,鹿筋膏灑在青石闆上,映着月光像一灘凝固的琥珀。
“笨手笨腳。”大風笑着蹲下身,用帕子去擦地上的膏體,指尖沾了些又抹在她鼻尖,“明日讓師母再熬一罐,加些薄荷,省得你聞着膩。”他說話時,遠處傳來更夫敲四更的梆子聲,梆子聲混着西湖的浪濤,竟和她拉弓時弓弦的震顫聲有幾分相似。
醉夢熙抹着鼻尖的鹿筋膏,看他仔細收拾着竹籃,藏青色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溫柔。她忽然想起白日裡在斷橋邊,他說“陪你吹風”時眼裡的笑意,想起母親縫在披風裡的布兜,想起父親書房裡那卷《水師箭法要略》。原來這江湖夢啊,從不是孤身一人仗劍走天涯,而是有個人肯在每個練弓的黃昏,替你糾正姿勢,陪你看箭穿蘆葦,把俠氣與柔情都熬進尋常日子的柴米油鹽裡。
“明日卯時,老地方見?”大風背起竹籃,走到月洞門時回頭,藏青色的衣擺被風吹起,袖口的狼頭刺繡在月光下若隐若現。醉夢熙攥着那片白鹭羽毛,用力點頭,狼耳在發間抖了抖,驚得院角的蟋蟀“嚯嚯”叫了兩聲。
他走後,醉夢熙抱着桑木弓坐在老槐樹下,新弓弦在月光下泛着銀灰色的光。她摸出袖袋裡那枚畫着紅狼的鵝卵石,指尖劃過粗糙的石面,忽然想起幼時母親說的話:“狼族的姑娘啊,心要像弓弦一樣直,可也要懂得,風來了要懂得借力。”
此刻夜風輕拂,檐角銅鈴叮咚作響,将遠處的畫舫笙歌與近處的蟲鳴揉成一曲溫柔的夜調。她把白鹭羽毛插在發間,起身往廂房走,月白披風的下擺掃過灑在地上的鹿筋膏,留下一串模糊的腳印。路過廚房時,見母親林秀琪正坐在燈下端着針線,給她的月白披風縫補袖口——那裡不知何時被弓弦磨出了個小洞,母親用銀線繡了隻歪歪扭扭的狼頭,和大風袖口的那隻,竟像是一對。
“回來了?”林秀琪擡頭,油燈的光映着她眼角的細紋,“方才見大風哥翻牆走,可是把新弓弦給你了?”醉夢熙“嗯”了聲,看見母親腳邊放着個陶甕,裡面泡着新鮮的青梅,“娘,你又腌梅子了?”
“給你和大風哥腌的。”林秀琪笑着穿針引線,“他愛吃甜的,你愛吃酸的,娘給你們分開裝。”燈光下,她鬓角的幾縷白發閃着微光,醉夢熙忽然想起白日裡錢塘江邊的浪濤,想起大風說的“借水勢定心神”。原來這世間最動人的江湖,從來不是金戈鐵馬、血雨腥風,而是有人懂你的俠骨,亦惜你的柔情,在尋常歲月裡,把日子過成一首帶箭聲的詩,一曲有風鈴的歌。
她回到廂房,将桑木弓挂在牆上,新弓弦在夜風裡輕輕震顫。窗外的月光越發清亮,照得院中的薔薇花影明明滅滅。她摸着腕間的狼牙穗子,忽然覺得這狼族女兒的江湖夢,早已在一次次挽弓、一回回指尖相觸中,悄然變了模樣——不再執着于闖蕩天涯,而是貪戀這江南煙雨中,有人陪你調弦抹膏,有人為你腌梅縫衣,讓檐下的銅鈴搖碎星光,也搖碎所有關于遠方的執念,隻留眼前這溫柔的日常,和身邊這懂你的風郎。
而那新繃的弓弦,正随着深夜的風,發出低沉的嗡鳴,像是在吟唱一首關于狼女與風郎的,平凡而溫柔的江湖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