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素蘭衣衫的覓如輕撚裙角,身旁青梅竹馬的洛君正将溫熱的茶盞推至她手邊,雨絲斜斜打在青瓦上碎作銀線,兩人默坐聽着那淅淅瀝瀝裡漫開的、比雨聲更綿密的相思。
檐下素蘭衣袂的覓如倚着朱柱靜望雨簾,身旁青梅竹馬的洛君輕叩着石案上的茶盞,雨滴濺碎在青石闆上的聲響裡,漫着兩人無需言說的相思,恰如檐角垂落的水線,綿綿不絕。
江南的雨總是帶着三分綿柔,七分缱绻。覓府西隅那處臨湖的檐廊下,素蘭色衣裙的覓如正靜坐着,裙裾上用銀線繡出的纏枝蓮紋随她輕撚衣角的動作微微起伏。她生得一雙杏眼,此刻正望着檐外斜飛的雨絲,睫毛上似凝了層水光,将那點鼠女特有的靈動襯得愈發溫婉。洛君就坐在她身側,青竹色的直裰袖口沾了些許從廊外飄來的雨星,他指尖修長,正将一隻繪着寒江獨釣圖的白瓷茶盞往前推了推,盞中碧螺春的熱氣混着雨幕裡的濕意,氤氲出淡淡的暖。
“今早收衣時瞧着你窗下的蘭草沾了露水,”洛君的聲音像檐角滴下的雨珠般清潤,他目光落在覓如微蹙的眉尖,“原想摘兩朵簪你發間,倒叫這場雨給耽擱了。”覓如聞言擡眼,撞進他盛滿笑意的眼底,那笑意裡藏着青梅竹馬二十載的熟稔,也藏着些未說破的溫軟。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裙上的繡紋,心裡像被雨絲撓了撓,癢絲絲的:“前兒你說要尋些稻殼墊籠屜,我倒在倉房尋着半袋,隻是沾了潮氣——”話未說完,便被洛君遞來的茶盞擋住了唇,溫熱的茶湯滑入喉間,連帶着心頭那點微澀也一并化開。
雨勢漸密,打在青瓦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偶爾有幾滴頑皮的雨珠越過飛檐,落在廊下的青石磚上,濺起細碎的水花。覓如望着雨幕中若隐若現的西子湖,湖面上水汽蒸騰,将遠處的畫舫染成朦胧的墨色。她想起昨兒洛君替她在市集上買的糖糕,甜糯的滋味似乎還留在舌尖,便忍不住偷偷勾了勾唇角。洛君将她這抹淺笑收進眼底,順手從身側的竹簍裡取出一卷素絹,那是覓如未繡完的帕子,上面才勾勒出半朵含苞的玉蘭。“這雨怕是要下到申時,”他撚起一枚銀梭,替她将松了的絲線纏好,“不如我磨墨,你把這帕子收尾?”
覓如“嗯”了聲,指尖觸到洛君遞來的銀梭,微涼的金屬感混着他掌心的暖意,叫她心頭一跳。她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卻瞥見他袖口磨出的細毛邊——那是上月替她去後山采撷藥草時勾破的,她原想替他縫補,他卻總說不礙事。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檐角的銅鈴被風一吹,發出細碎的清響,與雨聲交織在一起,像極了兩人之間那些未說出口的情愫,在江南的煙雨中,綿綿密密地生長着。洛君見她盯着自己的袖口出神,便故意輕咳一聲:“怎的?莫不是嫌我這衣衫舊了?”覓如臉頰微熱,連忙低頭去看帕子上的針腳,聲音細若蚊蚋:“才不是……隻是想着,雨停了該替你漿洗衣衫了。”
洛君聞言低笑出聲,伸手替她拂去發間沾染的雨絲,指尖劃過她鬓角時,帶起一陣細微的癢。覓如隻覺得那癢意順着鬓角一路蔓延到心底,連帶着雨聲都仿佛遠了些。她偷偷擡眼,見洛君正望着雨幕中的湖面,側臉的線條在雨霧中顯得格外柔和,鼻梁高挺,唇色是淡淡的绯色。她忽然想起幼時兩人在湖畔追逐,他總愛往她辮子裡插些野花,被她追着打時,便會笑着躲到柳樹後,那時候的陽光也是這般溫煦,隻是如今,陽光換成了雨絲,而心底的那份悸動,卻比當年的野花更盛了幾分。
茶盞裡的熱氣漸漸散了,洛君又起身去暖爐邊續水,青竹色的衣擺在轉身時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覓如望着他的背影,手指無意識地絞着帕子上的絲線,心裡默默想着:這雨若是能一直下着,檐下的時光若是能一直這樣慢着,該有多好。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啪嗒”作響,驚起了廊下竹籠裡的金絲雀,撲棱着翅膀發出清脆的啼鳴,倒叫這滿室的靜谧多了幾分生氣。洛君端着熱茶回來時,正看見覓如對着鳥籠發呆,嘴角還噙着抹淺淺的笑意,素蘭色的衣衫在雨幕的映襯下,像極了湖畔那株臨水而生的蘭草,清清淡淡,卻又在不經意間,撩撥了人心。
洛君指尖叩着石案邊緣的青紋,茶盞裡的碧螺春已沉作青霧,他忽然伸手摘下廊下懸着的竹編雨鈴——那是去年覓如用新收的箬竹葉編的,鈴舌系着她束發的藕荷色絲縧。雨絲掠過鈴身時,發出比檐角銅鈴更清淺的“簌簌”聲,他将雨鈴輕輕擱在覓如膝頭,素蘭裙擺上的銀線蓮紋被雨鈴壓出一道淺痕。
“上月在畫舫聽戲,”他望着湖面上暈開的雨圈,聲音被雨聲浸得發軟,“戲文裡唱‘梧桐樹,三更雨’,倒讓我想起你前年繡的那幅屏風。”覓如低頭撥弄雨鈴上的絲縧,指尖觸到絲縧末端磨出的毛邊——那是她替洛君包紮傷口時,情急之下用牙咬斷留下的痕迹。她忽然想起今早撞見洛君在庖廚替她煨蓮子羹,青竹色袖管挽到肘彎,腕間還沾着幾點藕粉,此刻那抹淡粉似乎還在眼前晃着。
雨勢忽急,檐角水線砸在青石槽裡濺起玉珠,驚得梁上築巢的雨燕撲棱着濕羽鑽進檐下。覓如望着燕巢裡探出的嫩黃喙尖,想起前日洛君替她從樹杈上救下的幼雀,此刻正養在東廂房的竹籠裡。她餘光瞥見洛君袖口那道未縫補的裂口,趁他轉身取暖爐裡的炭塊時,飛快從袖中摸出繡針,指尖剛穿過銀線,就聽他忽然輕笑:“又想趁我不備做什麼?”
銀線“啪”地繃斷,覓如慌忙将繡針藏到身後,耳尖卻已泛紅。洛君轉身時手裡多了塊暖手的銅爐,青灰色的炭火星子在爐蓋的纏枝紋間明明滅滅。他将銅爐塞進她掌心,指腹擦過她指尖的薄繭——那是常年刺繡留下的痕迹,去年他染了風寒,她便是握着這樣的指尖,在燭下趕繡了七夜的暖爐罩。
“前兒見你往我書箱裡塞了新制的香餅,”洛君的目光落在她微動的睫毛上,“倒不知是何香方,熏得《詩經》都像開了片蘭草圃。”覓如捏着銅爐邊緣,暖意順着掌心漫到心口,她想起香餅裡偷偷摻的、他最愛吃的糖桂花,原是想等雨停了替他縫在衣袋裡。湖面忽然劃過一道水痕,是條躍出水面的紅鯉,尾鳍甩起的水珠落在廊柱上,驚得覓如輕“呀”一聲。
洛君順勢握住她握銅爐的手,青竹色衣袖與素蘭裙擺交疊在石案上,像兩團浸在雨霧裡的墨色。他指腹摩挲着她手背上的細疤——那是幼時爬樹摘桑葚時留下的,當時她疼得掉淚,他便把自己采的桑葚全塞進她竹籃裡,結果回家時才發現,自己衣兜裡還揣着顆爛掉的紫桑葚。此刻雨聲漸緩,遠處畫舫傳來隐約的琵琶聲,彈的竟是支江南小調,洛君低聲跟着哼起來,氣息拂過她鬓角時,她聞到他衣擺上淡淡的皂角香。
銅爐裡的炭塊“噼啪”炸開火星,覓如忽然掙開手,從袖中取出塊疊得方整的素絹——正是今早洛君說要尋的稻殼墊籠屜時,她在倉房尋到的半袋潮稻殼旁,撿到的他遺落的汗巾。汗巾角上繡着半朵未完工的玉蘭,針腳歪歪扭扭,是她去年初學刺繡時偷偷繡的,原以為早被他丢了,不想竟在他書箱底層壓了這麼久。洛君接過汗巾時,指腹觸到繡線間滲的淺淡茶漬,那是他上次看書時不小心打翻茶盞留下的,如今倒像是給那半朵玉蘭添了幾片帶露的葉子。
雨簾後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是覓府的丫鬟捧着新焙的栗子糕走來。洛君連忙将汗巾塞進袖中,指尖卻在袖底勾住了覓如的指尖。她感受到他掌心的薄繭蹭過自己的指腹,像春日湖面上拂過的柳絲,癢得她想蜷起手指,卻又舍不得掙開。檐角的雨鈴又在風中輕響,這次混着栗子糕的甜香,将滿廊的雨意都釀成了溫軟的蜜。
丫鬟将描金漆盤擱在石案上時,熱栗子糕的甜香混着雨氣撲了滿面。覓如瞧着盤中堆疊的糕塊邊角滾着細糖霜,忽然想起去年洛君帶她去玄妙觀趕廟會,攥着她的手擠過人群買糖糕時,袖口被金黃燒燙的油鍋裡濺出的火星燙出個焦洞。此刻他正用竹筷夾起一塊糕點,青竹色袖管滑落些許,露出腕間那道幼時爬樹摔出的淡疤——那時她吓得直哭,他卻笑着把野莓塞進她嘴裡,自己手腕上的血珠卻順着樹皮往下淌。
“嘗嘗?方才見庖廚新出鍋的。”洛君将糕點遞到她面前,竹筷上的糖霜沾了點雨絲,在光線下泛着細碎的銀。覓如張口咬下半邊,溫熱的栗子泥在舌尖化開,甜得人心裡發暖。她偷眼瞧洛君,見他正用帕子擦着竹筷上的糖漬,指腹在素絹上碾出個淺淺的印子,那帕子是她上個月繡的,邊角用銀線繡了排小巧的鼠尾草,原是想打趣他名字裡的“君”字,不想他竟日日帶在身上。
雨勢漸歇,湖面上的水汽淡了些,能隐約看見對岸煙柳下撐傘的行人。覓如望着柳絲上垂落的雨珠,忽然想起今早晾在廊下的絹帕——那是洛君替她買的湖州細絹,她原想繡幅《雨打芭蕉圖》,卻總在勾葉脈時走神,結果芭蕉葉旁多了隻歪歪扭扭的小老鼠。此刻洛君忽然起身,從牆根搬來個半人高的竹架,上面搭着她昨夜未縫完的夾襖,素蘭色的衣料被雨水潤得更顯清麗。
“夜裡涼,趕早縫完了好穿。”他說着便取了針線盒擱在石案上,青竹色衣擺掃過石案邊緣時,帶得茶盞輕輕一晃。覓如見他撚起針的手有些笨拙,針尖在穿線時好幾次擦過指腹,便忍不住伸手奪過:“笨手笨腳的,仔細紮了手。”洛君低笑一聲,任由她奪了針線,卻趁機将她垂落的發絲别到耳後,指尖劃過耳廓時,她感到那點癢意順着脖頸往下爬,連帶着手裡的繡針都抖了抖。
夾襖的領口要滾道銀邊,覓如低頭穿針引線,餘光卻瞥見洛君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展開來竟是幾塊麥芽糖,糖塊邊角被捏得有些融化,沾着油紙透出的淺黃。“方才丫鬟說你昨兒念叨想吃,”他掰下一塊遞到她唇邊,自己指尖卻先嘗到了糖的黏膩,“原想等雨停去街上買,不想庖廚倒先做了。”覓如含住糖塊,甜得眯起眼,忽然想起幼時兩人分食麥芽糖,他總把大塊的讓給她,自己啃着碎渣還笑得一臉滿足。
湖面上忽然傳來畫舫的橹聲,伴随着歌女婉轉的唱腔,唱的是“東邊日出西邊雨”。洛君跟着哼了兩句,忽然伸手替覓如理了理裙擺上的褶皺,素蘭色的衣料下,能看見她膝頭那道淺淡的舊疤——那是前年替他撿風筝時,被碎石子劃破的。他指尖在疤痕上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移開,轉而拿起案上的雨鈴晃了晃,箬竹葉編的鈴身發出“簌簌”輕響,驚得梁上雨燕又撲棱了一下翅膀。
“前兒在市集見着個捏面人的,”洛君望着雨簾後的湖面,聲音裡帶着點笑意,“捏了隻穿素蘭衣的小老鼠,尾巴上還系着片竹葉,倒像極了某人偷穿娘親和服時的模樣。”覓如聞言瞪他一眼,手裡的繡針差點戳到布料,心裡卻想起那年元宵,她偷偷穿了母親的素蘭色和服去看花燈,結果被他撞見,一路笑着追了三條街,最後在拱橋下替她撿起被擠掉的木屐。
夾襖的銀邊快滾完時,覓如忽然覺得指尖一疼,針尖刺破了皮肉,滲出顆細小的血珠。洛君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用帕子按住傷口,指腹輕輕揉着她的指尖,力道輕得像怕碰碎什麼珍寶。“叫你小心些。”他語氣裡帶着點嗔怪,低頭時卻趁機在她指尖輕輕吹了口氣,溫熱的氣息混着雨絲,讓她臉頰“騰”地紅了。她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隻能眼睜睜看着他從自己袖中摸出那方繡着鼠尾草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包紮好。
雨徹底停了,檐角的銅鈴在微風中輕響,湖面上的水汽散作淡淡的煙,将遠處的山巒染成青黛色。覓如望着洛君低頭替她包紮的側臉,鼻梁高挺,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影,唇色是雨後桃花般的淡粉。她忽然想起方才麥芽糖的甜味,似乎還殘留在舌尖,而手心裡被他握着的地方,卻比糖更暖,更甜。石案上的夾襖靜靜躺着,素蘭色的衣料上,銀邊在天光下閃着細碎的光,像極了兩人之間那些瑣碎卻溫熱的時光,在江南的煙雨中,靜靜流淌。
洛君替覓如包紮傷口時,指腹蹭過她掌心那道因常年持針而生的薄繭,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繡坊見她伏在案上趕工,素蘭色衣袖挽至小臂,腕間銀镯随着穿針動作輕晃,驚起硯台裡未幹的墨點,在繃好的素絹上洇出朵歪扭的墨梅。此刻他松開手,見帕子上的鼠尾草繡紋恰好覆在她傷口處,像隻蜷着身子的小獸,正用尾巴替她舔舐疼痛。
“前兒在城西書鋪,”他指尖敲了敲石案上的空茶盞,青竹色衣袖掃過案角時,帶得那串竹編雨鈴輕輕晃動,“見着本新刻的《繡譜》,裡頭有幅‘雨打芭蕉’的圖樣,葉尖卷着水珠,倒像你昨兒畫廢的那張。”覓如聞言擡眼,正對上他眼底狡黠的笑意,那笑意裡映着檐外初晴的天光,将她耳尖的绯紅照得無所遁形。她想起昨夜燈下,自己對着芭蕉葉草圖發呆,筆尖蘸了墨卻遲遲落不下,最後在紙角偷偷畫了個戴儒巾的小耗子,如今想來,倒像是被他窺破了心事。
湖面的風裹着濕柳氣息吹來,将洛君束發的青縧吹得拂過覓如肩頭。她下意識擡手去捉,指尖卻擦過他頸後微涼的肌膚,驚得兩人同時一怔。洛君趁機奪過她手中的夾襖,青竹色衣擺掃過石案時,将半塊沒吃完的栗子糕碰得滾了滾,糖霜簌簌落在素蘭裙擺上,像撒了把碎銀。“這領口的滾邊歪了。”他捏着銀線故作嚴肅,指腹卻在布料上輕輕摩挲,那裡還留着她掌心的餘溫。
覓如“哼”了聲想搶回夾襖,卻被他舉高了手臂。青竹色直裰下,他小臂肌肉随着動作起伏,腕間那道舊疤在天光下泛着淡粉。她忽然想起六歲那年,他為護她被惡犬追趕,摔進路邊的碎石堆裡,回家後卻把傷口遮得嚴嚴實實,直到她半夜偷溜進他房裡,才見他躲在帳後偷偷抹藥,月光照着那道滲血的傷口,吓得她當場掉了淚。此刻洛君見她盯着自己的手腕出神,便故意晃了晃夾襖:“怎的?莫非是想讓我替你縫完?”
畫舫的橹聲再次傳來,這次更近了些,歌女正唱到“玲珑骰子安紅豆”。洛君低聲和着曲調,忽然從袖中摸出顆圓潤的鵝卵石,石身被摩挲得光滑,上面用朱砂描着隻抱瓜子的小老鼠。“前日在湖邊撿的,”他将石子塞進她掌心,指尖劃過她掌紋時,感到她微微一顫,“瞧着像你偷吃糖糕時的模樣。”覓如捏着石子,觸手溫熱,才想起這石子原是他常年放在書箱裡的鎮紙,邊角還留着他刻字時崩出的細痕。
檐角忽然落下滴殘雨,不偏不倚砸在石案的水窪裡,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洛君的袖口。他低頭去看時,覓如已飛快掏出繡針,替他将那道磨毛的裂口細細縫起。銀線在青竹色衣料上穿梭,像極了春日裡織網的蛛絲。洛君屏住呼吸看她垂眸的側臉,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影,鼻尖沁着細密的汗珠,素蘭色衣襟随着呼吸輕輕起伏,領口處露出半截藕荷色的抹胸,那是他上月托人從蘇州捎來的料子。
“你書箱裡的《齊民要術》,”覓如忽然開口,聲音細若蚊蚋,“昨兒我替你曬書時,見書頁裡夾着片幹荷葉……”洛君聞言一僵,那是去年夏日她乘船采蓮時,随手丢進他船裡的荷葉,不想竟被他夾在書裡存了一年。他正想開口,卻見覓如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展開來是幾塊曬幹的鼠尾草,草葉間還夾着粒飽滿的蓮子——正是那日荷葉上滾進他書箱的。
雨燕忽然從梁上掠過,翅尖帶起的風将石案上的繡線吹得纏成一團。洛君伸手去理,卻不小心握住了覓如的手。兩人指尖相觸的瞬間,都聽見了彼此加速的心跳。覓如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青竹色衣袖與素蘭裙擺交疊在石案上,像兩團浸在春水裡的墨,正緩緩暈開。遠處畫舫的歌聲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湖畔柳樹上蟬兒初醒的鳴叫,一聲聲,将這檐下的靜谧,釀成了最甜的蜜。
洛君忽然低頭,在她耳邊輕語:“待這夾襖縫完,我帶你去西市看雜耍?”溫熱的氣息吹得她耳廓發癢,手裡的繡針“叮”地掉在石案上。她擡眼望進他盛滿笑意的眼底,那裡映着初晴的天光,也映着她素蘭色的身影,像幅浸在雨霧裡的畫,從此再也走不出這江南的煙水。石案上的夾襖靜靜躺着,銀邊在陽光下閃着細碎的光,而兩人相握的手心裡,那顆描着小老鼠的鵝卵石,正悄悄傳遞着比雨聲更綿密的,說不出口的相思。
洛君話音剛落,覓如指尖的繡針“叮”地墜入石縫,青竹色衣擺掃過案角時,将那串竹編雨鈴撞得簌簌輕響。她擡眼望他,素蘭色衣袖拂過鬓角,露出耳後那顆淺淡的朱砂痣——那是他幼時替她點的胭脂,如今卻成了心頭抹不去的朱砂。湖面的風卷着荷香吹來,将洛君束發的青縧吹得纏上她的素蘭發帶,兩根絲縧在風裡絞成個歪扭的結,像極了兩人糾纏二十載的光陰。
“雜耍班子裡有耍猴戲的,”覓如忽然捏起案上的鵝卵石,指尖摩挲着上面朱砂描的小老鼠,“去年你瞧着那猴子翻跟頭,笑得茶盞都打翻了。”洛君聞言低笑,想起那日覓如被猴子扮鬼臉吓得躲在他身後,素蘭色裙擺掃過他的腳踝,發間的玉簪蹭得他頸後生癢。此刻他伸手替她取下纏在發間的雨絲,指尖觸到她微涼的耳垂,見她耳尖泛起的绯紅正順着脖頸往下蔓延,像宣紙上暈開的胭脂。
畫舫的橹聲漸遠,湖面上浮起幾隻綠頭鴨,撲棱着翅膀時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覓如望着鴨群遊過的水痕,想起今早洛君在庖廚煨蓮子羹時,圍裙上沾的幾點藕粉——那時她躲在廊柱後偷看,見他對着滾沸的湯鍋蹙眉,青竹色袖管被蒸汽熏得 damp,卻仍小心翼翼地撇去湯面上的浮沫。此刻洛君忽然從袖中摸出個錦盒,打開來是支新制的銀梭,梭身上刻着細密的鼠尾草紋,尾端還系着截藕荷色絲縧。
“前日見你用的木梭裂了縫,”他将銀梭塞進她掌心,金屬的涼意在她掌心跳動,“特意請銀匠打了這支,你瞧這鼠尾草刻得可像?”覓如捏着銀梭,見絲縧末端墜着顆圓潤的珍珠,正是去年他從太湖替她尋來的。她忽然想起自己藏在妝奁深處的木匣,裡頭收着他送的所有物件:褪了色的糖糕油紙、磨圓了角的《詩經》、還有那支斷了齒的竹篦——那是幼時她賴床,他用竹篦隔着帳子輕輕敲她腳心,結果自己笑倒在床邊,把竹篦齒都撞斷了。
檐角的銅鈴忽然急響,原是醉府的丫鬟抱着匹新緞子走來。洛君連忙将錦盒合上,卻不小心碰倒了石案上的茶盞,殘茶潑在覓如素蘭色的裙擺上,洇出片深青的水痕。“呀!”覓如低呼一聲,洛君已飛快掏出帕子去擦,指尖在濕衣料上摩挲時,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膚的溫熱。他擡頭想道歉,卻見覓如望着裙擺上的水痕發呆,嘴角竟噙着抹淺笑——那水痕歪歪扭扭,倒像隻在雨中奔跑的小老鼠。
“前兒你說想學吹笛,”覓如忽然轉移話題,指尖絞着銀梭上的絲縧,“我在市集見着支紫竹笛,笛尾系着穗子,倒和你書箱裡那支舊箫配成一對。”洛君一怔,想起那支舊箫是他十二歲時摔裂了吹孔,覓如偷偷用蠟補上,還在箫身上纏了圈她的紅頭繩。此刻他望着覓如垂落的睫毛,見那睫毛上似乎又凝了層水光,不知是檐外的雨絲,還是心底泛起的漣漪。
湖對岸傳來孩童的嬉鬧聲,原是醉府的小少爺們在雨後的草地上追逐。洛君趁機握住覓如拿着銀梭的手,兩人的指尖夾着那截藕荷色絲縧,像握着根月老的紅線。覓如想掙開,卻被他用指腹輕輕按住掌心的薄繭,那力道不輕不重,恰如春日裡拂過湖面的柳絲,癢得她渾身發軟。她低頭看兩人交疊的手,素蘭衣袖與青竹色衣擺相觸的地方,正有陽光透過檐角的縫隙照下來,在衣料上投出細碎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