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響，許祈終于回答：“你那天不該救我。”
“你說什麼？”顧無言已經數不清他一天之内問了多少次這句話，短短幾個小時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荒謬且不可置信。
許祈的内心五味雜陳，頭腦嗡嗡作響。盛夏的太陽熾烈，許祈站在陽光下，面上一片煞白。羞愧、害怕、慶幸……無數種情緒在他腦中混亂，忽然一個聲音沖破混沌——
“你那天不該來救我！你不該對我那麼好！”
“所以我幫了你，反到還要受你的報複是嗎？” 顧無言再怎麼冷靜也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人，何況這些天他早已經把許祈當成朋友看，乍一被朋友背叛，他怎麼能不失望不心寒？
不是！”許祈聲音顫抖，潔白的臉上落下兩行淚：“我承認我接近你是别有用心的……但是，我本來是想，我和你走的近一點、成績好一點，那麼，老師是不是就會更看重我一點，不會再放任不管他們欺負我……”
“放任不管，什麼意思……”
話說出口，心中那東西坍塌的速度不可避免地加速了。
許祈嘴角勾起一個自嘲的弧度，雙眼仍是悲傷的：“唐老師。你以為那晚是他第一次知道他們在霸淩我嗎？你知不知道，唐儒文他是張祥的舅舅！張祥的事情，他全知道！我不是沒找過唐儒文，但是他一直都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也想過向外界求助，可是全都被他壓了下去！！”
這個事實如一道驚雷擊中了顧無言，令他說不出話來。
“那晚你不該來……你不該來！我本來，本來隻要慢慢地熬到張祥離開……但是你卻向我伸出了手……”
“那天回家以後，張祥又找到了我，他說，他說很快競賽，以你的實力不出意外的話就能保送。可是……可是我是好不容易抓住你的，你知道你現在走了我一個人會面對什麼嗎？！”
沒有人和我站在一起，沒有老師會為我撐腰，我隻能……永無止境地承受他們的霸淩……
他聽到許祈近乎崩潰的聲音：“你不該對我那麼好，你給了我希望……但是，如今你卻要走！你怎麼能走？！你半路收手了我怎麼辦？！！我别無他法，我隻是想找一條出路……”
“所以……陷害我，就是你所謂的出路？”
“對不起……”許祈哽咽着：“他們向我承諾，隻要事成，就再也不欺負我。你、你幫幫我……”
許祈像是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央求道：“他們說，這隻是普通的校考，這隻會讓你不能參加接下來的競賽，隻要你承認了，他們就再也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就算沒有保送資格，你、你還有高考是不是，你那麼厲害……你幫幫我……”
“……”
顧無言冷靜的聽着背叛者的苦衷，許祈看着顧無言逐漸冷漠的眼神，确定了一件事：顧無言絕不可能承認自己作弊，哪怕他現在聲淚俱下的地哀求。
許祈聽見顧無言的聲音，一如既然地如山泉般清幽：“沒做過的事情我不會承認。還有，不出意外的話，我最早9個月後才能拿到保送資格，你被騙了。”
顧無言說完擡腳走了，一陣風過，樹葉紛紛揚揚落下，顧無言走出樹蔭，光影把兩人分隔在一明一暗的兩個世界。
不過兩個小時，顧無言又被叫到辦公室。此時辦公室裡隻有他和唐儒文兩人。
唐儒文撐着桌面，語氣裡是掩飾不住的疲憊與遺憾：“學校的決定下來了，你……”
“别裝了。”
“你說什麼？”
顧無言複盤着：“這件事根本不可能上報。張祥是個廢物，以他的實力，就算參加了競賽，在市級考就會被刷下來，但他卻想要這次的市優秀，作為舅舅，你得幫他。”
“碰巧我揍了他一頓，他因此懷恨在心，于是便聯合許祈栽贓陷害我，就是想要我讓出市優秀的名額。”
唐儒文此刻仍是十分痛心的樣子，質問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當然知道。”顧無言語氣仍是冷的，“我還知道信号屏蔽儀是您做的手腳，或者說，是您默認張祥做的手腳。”
唐儒文的眼底多了幾分意味不明的情緒，溫柔的面容不再。
“許祈是不是跟你說，我放任不管張祥霸淩他。”
顧無言喉結艱難地滾了滾，才回答道：“……是。”
唐儒文放下了搭起的腿，坐直身體，明亮鏡片後的眼睛盯着顧無言。
“我那侄子從小被寵壞了，我這個做舅舅的也管不了他，沒辦法。”
唐儒文的語氣雲淡風輕，仿佛說的是我家小孩不懂事摘了你家的花，沒辦法他太頑皮了，你不要和他計較。
但許祈不是任人采拮的花，他是活生生的人。花被采下會枯死，人被打了，也一樣會受傷會痛。可惜，采花的人感受不到花的痛苦，施暴者和旁觀者也永遠無法與受害者共情。
許祈撕心裂肺的控訴猶在耳邊，顧無言想起那天質問他為什麼被欺負的那麼慘的人換來的隻有一句輕飄飄的道歉？
唐儒文說什麼？
他說，你要理解學校。他說，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時候。那語重心長的樣子仿佛自己真的是一個慈愛的老師。
“呵。”顧無言仿佛吃到了馊飯一般，忍不住罵道：“真惡心。”
唐儒文大笑兩聲，對顧無言的謾罵也當聽不見，“你是聰明的孩子，老師也就不跟你繞圈子了。”
“我那蠢貨侄子做事漏洞百出，也不指望什麼你承認作弊了。畢竟這件事真的捅大了上面要查是輕而易舉。”唐儒文指尖點點桌面，就像平時給顧無言指點難題一般：“你把市優秀的名額讓出來，接下來不論是什麼學科競賽還是什麼其他的，隻要你想要，我都撥最好的資源給你。”
“如果我不呢。”
聽顧無言的架勢，大有把事情鬧大的打算。唐儒文轉了轉筆，一個小孩子罷了，能鬧出什麼來？
“你啊，真是從小到大都一樣。還記得你們初中的時候舉辦的那個資助活動嗎？”
顧無言心底升騰起不好的預感。
“你不放棄的話，那些孩子們可能就不太好過了。”
顧無言瞠目欲裂：“你什麼意思？！”
春蕾活動是明啟集團發起的城市裡的孩子向一些貧困地區兒童資助的活動，資助人主要是明啟學校的學生們，顧無言還記得初中時第一次收到遠方的小朋友的感謝信時的興奮和感動。
如今，這個項目的發起人，他卻以此來要挾自己，仿佛這些孩子的未來隻是一個為自己侄子鋪墊前路的工具。
“别那麼激動。瞧你那眼神，别想着曝光我這麼愚蠢的事情，我的項目合法合規。那地方偏僻地很，本來也沒多少企業願意資助，撤不撤資都是我一句話的事情。”
唐儒文懶洋洋地說：“現在，是你一句話的事。”
砰！——是心中那東西徹底坍塌粉碎的聲音。
唐儒文盯着顧無言，如經驗豐富的獵人盯着蛇的七寸：“讓出一個名額，換來這些孩子往後的溫飽生活和所謂那點一文不值的公平，聰明的孩子知道怎麼選，你說是不是？”
顧無言雙拳緊握，胸腔之中翻江倒海，惡心至極，“你這個混蛋！”
言罷，顧無言揮拳而上！
……
顧無言毆打老師的事情傳的轟轟烈烈，但始終沒人知道真實原因。
一星期後，顧無言辦理了退學。
退學那天下了一場大暴雨，顧無言打着傘站在雨裡，手中的行李很少，隻有一個箱子，那箱子輕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在這裡這麼多年，能帶走的也隻有這單薄的行李，其他的卻是再也沒有。
……
幾滴雨珠砸在顧無言臉上，雨珠很大，來勢洶洶，砸的人生疼，思緒被拉回現實，忽然手臂被人拉了一把，少年溫熱的手掌包裹着手腕，一道熟悉的聲音自身側響起。
“下雨了還不躲！”
顧無言被江馳帶着，在雨裡奔跑，雨越下越大，兩人越跑越快，少年較勁似的跟雨賽跑，穿過匆忙躲雨的人群，跑過驟降的風雨，最終一齊跑到檐下。
江馳握着顧無言的手腕：“跟我去辦公室。”
顧無言拉住江馳，問：“做什麼？”
他臉上不露情緒，江馳卻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望着他，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道：“還我眼前這個小啞巴清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