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誰不知道,那周秀才當年不過是個兵亂逃難的流民,孤身一人舉目無親,沿街行乞的時候差點凍死在街頭。若是沒了林家這些年來的收留照顧,他哪兒來的如今風光。
李四娘本想直接發作,卻又擔心屋裡的林樂鈞聽了心裡難過,隻能強忍着怒火,半晌隻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我們家的家事,不勞旁人操心!”
見狀不妙,趙耀祖忙上前勸阻道:“老四媳婦!聽二叔父一句,快别說了!”
然而那王氏反倒變本加厲了。
“真看不出來,這周秀才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原來是這麼個涼薄性子。”
她揚了揚手帕,啧啧道,“好歹也曾經有過婚約,今日樂鈞出殡這樣的大事,他也不願意回來看看。”
“王春娥!”李四娘再也忍不住了,頓時怒色上臉,直指那王氏的鼻子,“再胡說看我不撕了你這張嘴!”
王氏攏了攏鬓角的頭發,故意做出一副受驚的模樣:“喲,四娘子的脾氣真是暴躁,吓死人了。難怪周公子不願意認你這個嶽母……”
李四娘沒說話,隻用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王氏,不動聲色地将袖子撸了起來。
她做了快二十年的燒餅生意,每天起早貪黑地揉面烙餅,臂力超群。而王氏充其量就是個普通村婦,一拳下去,四娘就能讓她乖乖閉嘴。
瞧見李四娘這副摩拳擦掌的架勢,王氏有些害了怕,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
嘴上卻仍不服軟:“李四娘……這這麼多人看着,難不成你還想打我嗎?”
“這鬧的是什麼事!”看到這一幕,趙耀祖頭都大了。
他指着王氏怒斥:“你啊你!還不快住嘴!”
又急忙擋在李四娘身前,“四娘子,她就是個不識體的蠢貨,嘴是碎了些,你可千萬别放在心上……”
李四娘兇神惡煞地瞥了趙耀祖一眼,登時吓得他不敢再說了。
正在這時,門邊忽然冒出一張雪白的小臉,林樂鈞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角粘着的芝麻,怯生生地開口道:“阿娘,餅吃完了。”
李四娘答應了一聲,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柔聲道:“娘去竈房再給你拿!”
她走下房門前的青石階,眼神卻仍瞪着那王氏。從她身邊經過時,還不忘狠狠撞了她肩膀一下。
“啊——”
王氏一個趔趄差點仰面摔倒在雞舍前的雞糞裡,她尖叫一聲勉強站定,口中直呼:“你……你這個潑婦!”
說着,氣急敗壞地就要撲過去,卻被趙耀祖拉住了。
“老四媳婦!”
再三勸阻不成,趙耀祖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了。
他壓着聲音厲色道:“村裡人可都看看着呢,你可别再給我丢人了。有這嚼人舌根的閑工夫,不如趕緊回家去把攢着的髒衣浣洗了!”
王氏望着李四娘離去的方向,心有不甘地咬了咬牙。卻還是礙于趙耀祖的話,不敢再惹是生非了。
趙耀祖不悅地背着手,又轉身面向衆人,正色道:“劉郎中說了,林家小子的病需要靜養。大家夥兒熱鬧看夠了,也該去忙地裡的事了,都散了吧!”
衆人原本還想趁這個機會再聽聽林家的閑話,但見村長發話了,也都不好再留下。三兩結伴着漸漸離開了。
待到村人終于散去後,林家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林樂鈞一邊吃着餅,一邊四處觀察着自家小院。
這間破舊的茅草房便是住屋。
中間的堂屋陳設儉樸,用黃泥混着稻草抹着牆,人坐在屋裡總覺得四處漏風。上方的屋頂還破了個洞,下雨天肯定要遭殃。
兩邊則是睡房,炕頭圍着一圈洗得已經看不出顔色的舊床帳。
出了住屋,院子右側是竈房。房前種着一棵棗樹,正值秋高氣爽的季節,樹上結滿了青紅圓潤的脆棗子。
院内還有個用籬笆圍成的小菜園,裡面種着些油亮亮的綠葉菜。
旁邊搭着雞舍,養了五隻蘆花雞。母雞們都乖乖趴在窩裡,一隻頂着紅雞冠的大公雞則正蹲在雞舍頂上小憩。
細看下來,住房雖然簡陋了些,小院卻充滿了鄉野生活的閑适氣息。
李四娘心裡擔憂着兒子的病情,半點都沒敢耽擱。
正巧鄰家張氏小郎趕着牛車要去鎮上酒樓送菜,便托了他也捎自己一趟,去藥鋪買些驅寒健體的草藥。
臨上車前,李四娘還不放心地叮囑了林樂鈞半晌。
她每說一聲,林樂鈞就乖乖點一下頭,臉上不見半點厭煩之色。
看得牛車上的張小豐一陣心裡犯嘀咕。
要知道,隔壁這小子生性癡傻,腦子裡缺根弦,打小又被他娘驕縱壞了。便是已經到了要成家的年紀,還一點都不懂事,跟個頑劣小孩兒似的。
平日裡但凡有點不順心的,他都是一副撒潑打滾要哭要鬧的樣子。
這回從清水河撿了一條命回來,倒像是忽然轉了性似的,眼瞧着他娘要留他一個人在家,竟乖順得跟個小羊羔似的……
不過,張小豐也沒時間多想了。
日光當頭照下,馬上就要過午時了,五馬鎮離石欄村将近十裡的路程,山路可不比平地,難走得很。
見李四娘仍在喋喋不休地向她那寶貝兒子交代着什麼,張小豐有些不耐煩地開口打斷道:“四娘子,你再說下去,我送菜可就要遲了!”
李四娘這才收了口,眼底卻仍有些憂慮之色。
“阿娘放心地去,我在家裡等阿娘回來。”
林樂鈞和聲寬慰着,将李四娘扶上了馬車。轉身對上張小豐,沖他鞠躬作了一禮。
“這一路給你添麻煩了,張……小豐哥哥。”
作為現代世界裡剛剛步入社會、生理心理年齡都已過二十歲的成年人,林樂鈞看着面前這個相貌黑瘦的農家少年,甚是艱難地将那“哥哥”二字叫出了口。
求人辦事總得嘴甜一些。就算現實裡他比張小豐大了快五歲,也捱不住前世的自己此刻還隻是個剛滿十五歲的孩子,直呼其名終歸是不妥的,隻能硬着頭皮裝一裝嫩。
聽到這句語調溫軟的“小豐哥哥”,駭得張小豐差點從牛車上掉下來。他詫異地看向林樂鈞,不想卻徑直對上了小傻子那雙清澈如水的明亮眸子。
那張白生生的臉上落着兩顆淺淺的笑窩,又長又密的眼睫濃黑似墨,仿佛一雙振翅欲飛的蝴蝶。日頭直直照在他身上,曬得他面頰覆着一層薄薄的粉紅。
……以前怎麼從沒發現,這小傻子的模樣生得居然還挺好看。
張小豐心裡一陣“咚咚”亂跳,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林樂鈞見他一副失了神的樣子,便又叫了一聲:“小豐哥哥?”
張小豐頓時收回目光,黢黑的臉倏地出現兩團甚不自然的紅暈。
他撓了撓頭,結結巴巴地回應道:“不、不麻煩!都是舉手之勞!”
說完這句,張小豐便急忙揮動了手中的趕牛鞭,仿佛生怕林樂鈞再同他講話似的。
老黃牛哞叫着提腿邁步,拉起身後滿載着新鮮蔬菜的沉重闆車。車輪吱呀呀地向前滾動,在泥土地上壓下了一行車轍。
林樂鈞目送着牛車漸漸遠去,轉身關上了院門。
望着面前這座簡陋的農院,他長籲一口氣。
這下……終于有時間整理目前的狀況了。
回到堂屋裡坐下,發現李四娘還給他新端了一碗腌菜。
腌得顔色發黃的小青菜,和剁碎的辣椒拌在一起,淋了陳醋,還潑上一勺滾油爆香。吃起來酸辣爽口,配着燒餅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