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院門,外面的人竟是那趙家阿公和趙耀祖。
原來傍晚回村後,縣衙前的那場鬧劇已被好事人傳得滿村上下沸沸揚揚。
趙家阿公聽說了此事,氣不打一出來,隻覺得老臉都要丢盡了。
作為石欄村的第一大戶,趙家阿公向來看重自己在村中的德望。
如今自家外孫陳大牛屢教不改觸犯律法,村中閑話紛飛,趙耀祖身為一村之長,竟帶着趙桂芬去縣衙大門前惹亂子,欺侮林家一雙孤兒寡母不說,還被縣官當場責罰。
這件事趙家人明顯不占理,更是叫村人看盡了笑話,趙阿公便想偏倚自家人,都無可奈何了。
等人回來後,他不僅狠狠責罵了趙耀祖一頓不說,還讓陳老大把自家媳婦趙桂芬看教好,免得再跑出去惹事生非。
林樂鈞目光上下向那二人掃去:“這麼晚了,不知阿公和村長前來所為何事?”
“大牛傷了人,也挨了打,我們心裡挂念着謝公子的傷勢,便過來……”
趙耀祖的話剛說一半,就被趙阿公生生接過了。
“樂鈞啊,聽聞今日你同你阿娘在縣衙受了難。”
趙阿公重重歎了口氣,神情中頗有幾分愠怒的意味。他扶着手中的桃木拐杖,顫顫巍巍地又道:“這不,我便趕忙帶人來向你娘道歉,也給那位謝公子賠付大牛欠下的傷藥錢。”
林樂鈞自也知曉這趙阿公在石欄村的地位,既然他們家願意低頭認錯,給謝钰賠錢,這樁事也算做了了結。
帶人剛進堂屋,就聽趙阿公拐杖敲地,趙耀祖便有些難堪地咬了咬牙,最終還是向着李四娘合手作了揖。
“……桂芬挨了一頓鞭子,也得了教訓。那丫頭打小被縱容壞了,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還請四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見李四娘沉着臉不言語,趙阿公也道:“世伯這雙不孝兒女,在縣衙前做了一通糊塗事,招惹了四娘。我這個做父親的失教無為,世伯給你賠不是了。”
說着,他佝偻着身子,眼瞧着也要給李四娘作禮。
“阿公這是做什麼!”李四娘見狀,忙将他扶着坐下。
便是心裡再氣,長輩先放低了姿态,就相當于把她生生架在了高處,做小輩的也沒有要刻意發難的道理。
趙阿公咳嗽了一陣,兩腮灰白的胡須微微發顫。林樂鈞在一旁看着,隻怕他要将自己一身骨架給咳散了。
李四娘給他倒了杯水,“阿公這一拜,可真是折煞我了。”
趙阿公順平了氣,瞪了瞪正低着頭悶不做聲的趙耀祖,恨聲道:“桂芬那混賬,世伯已替你責罵過了,跟着去的三個小子也被帶回去跪了祠堂。四娘若是覺得這處置不夠洩氣,與世伯再說便是。”
“什麼處置不處置的,哪兒由得我做主。”李四娘看了一眼林樂鈞,道:“倒是今天苦了小寶,為了護我,在縣衙門前生生受了一通打罵。”
趙阿公臉色一沉:“樂鈞若還是心有委屈,可與世伯說說,世伯定會還你母子二人一個公道。都是鄉裡鄉親的,擡頭不見低頭見,還望這件事不要傷了我們兩家的和氣。”
果真是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
此話一出,林家人倘若再咬着那件事不松口,倒顯得他們過分小氣了。趙家在石欄村有錢有勢,與他們交惡,場面隻怕會更不好收場。
“阿公這話說得漂亮,同為石欄村的人,和氣為大。見您也是明事理的人,我便放心了。”林樂鈞抿了抿唇,“至于刑罰,今日縣官老爺打也打了,這件事便讓它過去吧……”
他一轉頭,正撞上那端謝钰灼灼的眸光。
趙阿公見這樁事端已了,便對趙耀祖使了使眼色。
趙耀祖立即會意,從懷中取出銀錢放在桌上。
“謝公子,”趙阿公坐直了身子,将錢向着謝钰的方向推了兩寸,“大牛傷了公子,也已經受了罰,還望公子安心養傷,我們趙家一定負責到底。”
這趙家人倒是财大氣粗,官衙判下陳大牛要賠謝钰一貫錢,這趙阿公一出手便是一兩銀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林樂鈞盯着桌上的銀子,沒忍住揚了揚眉毛。
有了這些錢,謝钰不僅能把傷治好,還能留下一筆傍身的餘錢,就算去了親戚家,短期内也不用拘手拘腳了。
謝钰倒是目光不移,隻直直盯着林樂鈞的臉。
——他在縣衙裡挨了打,莫非是為自己而受的?
眼瞧着就要到了二更天,趙家父子歉也告了錢也賠了,與李四娘道了一聲,便也趁着夜色離去了。
林樂鈞把銀子推到謝钰面前,笑道:“怎麼樣謝兄,我向來言而有信的,這不是替你把公道讨回來了!”
謝钰凝望向他的目光挾着幾分沉重,隻問道:“你被人打了?”
“那毒婦要打我阿娘,我自然是不同意的。”
林樂鈞聳了聳肩,接着道:“不過她也沒打上,不礙事的。”
他這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反倒惹得謝钰歉疚自責。
隻颦眉,目光深深地道:“……若不是因為救下我,你原本不必要惹下這些麻煩的。”
林樂鈞卷了個春餅,邊吃邊答:“我與謝兄一見如故,這怎麼算麻煩呢?再說了,那陳大牛從前就總欺負我,所以這口惡氣啊,不光是替你出的,也為了我自己。”
謝钰一頓,“既是如此,這錢是你要來的,你便收下吧。”
“這怎麼行,”林樂鈞搖頭,“之前就說了,謝兄隻用把診金結算了就行。再說了,你去投奔親戚,身上沒點銀錢可怎麼行?”
謝钰頓然有些失語。
從小生長在皇城,雖然飽讀聖賢書,人世間究竟如何,他終歸是陌生的。每日在翰林院裡與學究探讨治國安民之道,他卻連人間從沒有去過。
而今離開皇城,被五皇子的人一路追殺至今,又在雨夜狼狽落入獵戶陷阱。
沉浮廟堂之高多年,他自诩知人善察。舅父教導他人生而趨利避害,所作所為皆是為自己圖謀,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
那個将他救起的農家少年,授人之恩又無所求……
謝钰凝眸,看着林樂鈞吃完了一個春餅,一抹嘴,轉眼就又卷了一個送進嘴裡。
林樂鈞哪裡知道謝钰心裡的彎彎繞繞。
對他而言,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飽喝足,賺夠錢把日子過好。
發覺謝钰總盯着自己,林樂鈞還當他是想吃餅,面皮薄不敢開口。
“謝兄怎麼不吃了,莫不是不會卷餅?”
見謝钰先是怔了一下,而後輕輕點了點頭。林樂鈞便大咧咧地手把手教他:
“你先把菜夾上去,再折一個褶子把菜兜住,卷起來,這樣吃的時候就不會漏得到處都是了。”
謝钰啞然失笑,一直緊鎖着的眉心也終于舒展開來。學着他的樣子,為自己卷了一張餅。
餅皮柔軟,薄如蟬翼。
也是。
既然脫離了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皇城,又何必帶着從前揣摩人心、凡事都要忖度他人意圖的癖習呢。
畢竟常言道,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卧且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