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上車簾,等了一陣,遲遲不見林樂鈞進車裡來。
重新向外看去,才發現林樂鈞正坐在車外的車夫座旁。與李群玉對上視線,他馬上歡歡喜喜笑起來。
“這回多謝李公子了,真是幫了我大忙!下次等公子來香廚堂,我定要給公子做些菜單上沒有的好吃的!”
李群玉頓了一下,朗笑道:“那我可要恭候林小師傅的小竈了。”
他眸光掃一眼林樂鈞單薄的外衫,繼續道:“車外風重,下山路遠。車裡點了暖爐,小師傅不如進車裡來?”
“不用了,”林樂鈞有些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李公子心善,同意讓我上車同行,我已經很感激了。”
見他拒絕,李群玉隻是淡笑一聲回到車内,并未強求。
馬車緩緩向前駛去,經過山門前的瀑布,又朝着山間小路繼續深入。
如今已入冬月,天色寂白。
車道沿途樹木上的枯黃殘葉已經落盡,隻剩下發黑的樹枝搖曳在寒風中。落葉陷進土裡被融霜打濕,又被一路來往的車轍壓得殘爛。
颠簸的車廂内,李群玉一路看書,被晃得有些眼暈了。
便揉着太陽穴,順口向車外人問道:“來書院一月,小師傅諸事可還習慣?”
“沒什麼不習慣的。”
車頭的林樂鈞笑着回答:“在家是幫阿娘打餅子,來了書院也是幫其他師傅做飯,能精進廚藝不說,還能多賺些錢給我阿娘裁冬衣呢!”
說話間,一陣清越的吹笛聲隔着山林遙遙傳來。
笛音頓挫悠揚,合着山間的淩冽北風,頗有幾分蕩氣回腸的肅殺之意。
李群玉神情專注聽得入迷,不禁掀起車簾向外看去,啧啧奇道:“不知來人是哪位大師,竟将‘洞庭月’吹奏得這般飒爽。”
林樂鈞聽不懂樂曲,隻聽見前方馬蹄聲交錯。原來是有支車隊,正沿着車道另一端漸漸靠近。
打頭的寶車通體烏黑,由兩匹寬頭白馬牽引着。
遠遠望去,駿馬烏蹄飛揚,鬃毛如雪霧輕拂,瞧着甚是氣度非凡。
“書院最近有貴客來訪嗎?”林樂鈞有些好奇,“這條官道直通書院,這行人像是往書院去的。”
聽聞,李群玉垂眸思索了一陣。
而後又道:“如此說來,倒是聽聞禮部侍郎韋尋——韋伯誠此番回鄉,奉聖命為書院贈書三千卷。前路想必是韋大人的儀仗。”
“原來如此。”
林樂鈞點了點頭,又疑惑道:“可是照理來說,像這樣的大官人來訪,書院不應該全體設宴,替韋大人接風洗塵嗎?”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韋大人出身露華書院,此番歸來并不以朝廷命管的身份造訪,而是尋常的露華學子。”
說到這裡,李群玉不禁嗓音含笑,眼中滿是驚羨之意,“大人年少時便高中探花,曲樂也這般絕倫。又是如此君子德行,真是令人為之歎然。”
或許是文人相惜,林樂鈞還是頭一回見着平日裡溫文有禮的李群玉這般雙眼放光,喜出望外的模樣。
聽那笛樂愈發清晰了,李群玉忙令小厮将車停下,畢恭畢敬地提起袖子,下車靜候在路邊。
林樂鈞也跟着一同下了車。
直到那浩蕩車隊行至面前,瞧見那為首車頭的徽記上,果然題着單字一“韋”。
是韋尋大人不錯了!
李群玉眼睛一亮,拱手對着那寶車深深作了一揖。
“冒昧失敬,學生露華書院法理齋學子李群玉,方才聞前路笛聲悠揚,深感肺腑。特此下車奉迎來客!”
話音落定,笛聲驟停。車前的馬夫“籲”了一聲,拉住缰繩停下車,同時向後面滿載書卷的車架做了一個手勢。
一根青色的玉笛從車窗探出來,将勾了銀絲的明紅窗帳緩緩挑起一角。
林樂鈞有些好奇地朝裡看了一眼,可未等他看清那樂手形貌,帷帳又被人匆匆放下了。
緊着車廂内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并非來客,而是返歸故裡。”
說着,一位青衣公子掀簾露面,一雙細長上挑的狐狸眼勾着笑。
——這便是那位禮部侍郎,韋大人了。
令林樂鈞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這位韋大官人的模樣瞧着很是年輕,看着隻有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容貌也生得俊朗,衣擺繡着的墨竹襯得身形格外修長。
隻見他雙手虛扣在胸前,也向李群玉回以一揖,一串品相絕佳的迦南念珠盤在腕間。
李群玉掩不住面上的歡喜,“久仰韋學長才高八鬥,學識過人。未曾想今日得見,撫笛橫陳一曲‘洞庭月’,竟也這般動人心魄!”
韋尋聽聞噗嗤一笑。
“我豈有那般技藝,方才的樂曲并非我所吹奏。”到此,他收了話頭,緊着又道:“是我随行的幕僚。”
“哦?”李群玉一怔,而後和手又作了一禮,“先生笛藝過人,在下深感慰藉。不知可否結識一二?”
此言一出,回答他的卻是呼嘯而過的獵獵風聲。
車内的樂師并未作答,也沒有任何回應。一貫養尊處優的李群玉面皮一紅,表情也凝滞了許些。
身為知府之孫,又是書院臨川坊的監事學長,向來是受衆人簇擁慣了的。眼下頭回吃了閉門羹,偏又是自己主動結交的,更是有些下不來台。
牽馬的小厮有些不服氣地橫起眉,正要上前替自家公子說話。
林樂鈞見狀不妙,忙扯住他肩頭将人攔下了,低聲道:“小哥!可别貿然頂撞,那位可是禮部侍郎的幕僚,肯定不是什麼尋常樂師!”
韋尋有些尴尬地回頭,也不知車内人對他說了些什麼。
再回頭面向李群玉,隻歉笑道:“讓公子見笑了,我這先生最近着了風寒,大夫叫他少說話,少着風,此次怕是不便與你見面了。”
聽聞這句,李群玉有些沮喪地垂首後退一步,躬身道:“……既然如此,學生便不叨擾大人了。”
韋尋向他作了一揖,返回車内。
車夫揚起馬鞭,車輪馬蹄聲疊落在一起,這行滿載書卷的車隊朝着前路繼續行去了。
見車隊早已走遠,李群玉一貫溫和的臉上卻仍籠罩着些難堪的餘韻,林樂鈞皺了一下鼻子,出聲安慰。
“那位樂師架子擺得可真大!李公子好心欣賞他的笛聲,這才專程下車相迎的。可他倒好,連面都不願意露,也忒不識好歹了!我雖然隻是一介夥夫,但也知道曲高和寡,知音難尋的道理。”
“有那般才情的樂師,孤傲些也是平常。”李群玉輕歎一口氣,“隻是可惜未能得見,原本還想讨教一番呢。”
“公子是懂音律的人,心有風月,人還良善。雖然從未聽過公子的笛音,但我相信公子的笛藝定不比那家夥差!”
說着,林樂鈞仰起臉,沖李群玉豎起了大拇指。
李群玉繃緊的嘴角終于向上揚了揚,視線下移,又盯着林樂鈞的拇指好奇道:“哎,不知小師傅此舉有何蘊意?”
“啊這個……”林樂鈞一怔,随後笑着答道:“拇指為五指之首,将它豎起,便是贊賞的意思!”
“原來如此。”
李群玉若有所思了一陣,也有樣學樣,朝林樂鈞比了一個大拇指,“多謝林小師傅的金玉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