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樂鈞對上目光的瞬間,他趕緊把頭低下來,嘴唇嗫嚅了幾下。終究還是縮進了人堆裡,沒有站出來。
“吵嚷什麼?!都不想幹了是不是!”
伴随一道雷霆乍驚般的咆哮,曾阿福的身影帶着怒火出現在竈台邊。
隻見他罵罵咧咧地推開圍堵的人群,一雙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耽誤了包餃子的時辰,統統給我滾蛋!”
“福師傅!”林樂鈞臉色發白,急急辯解:
“這餡兒——”“哎呀!福師傅!您快過來瞧瞧!”
李虎搶前一步,指着木盆,聲音裡滿是痛心疾首:“林小師傅失手打翻了鹽罐,這滿滿一盆上好的肉餡,全叫他給毀了!這可如何是好!”
聽聞曾阿福臉色驟變,幾步跨到盆邊。
他看也沒看林樂鈞,抓起旁邊一根幹淨筷子,挑起一小坨肉餡就送入口中。嘗出味道,立即氣得扭曲了臉。
“呸”地一聲,将嘴裡的肉餡狠狠吐在地上。
“林樂鈞!”
曾阿福額角的青筋如蚯蚓般暴起,一聲怒吼瞬間壓過了竈房内的一切聲音。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驚駭地望過來。
一旁看樂子的楊文貴也放下手中的湯勺,幾步走了過來,嘴角卻不易察覺地向下撇了撇。
“你這個混賬東西!看看你做的好事!”
曾阿福的手指因暴怒而劇烈顫抖,幾乎戳到林樂鈞的鼻尖,“這哪裡是餃子餡,比腌鹹菜的鹵子還鹹!”
“福師傅!是李虎方才他故意撞我,鹽罐才脫手的!”
林樂鈞急得眼眶發紅,目光掃向李虎。
李虎立刻縮起脖子,做出一副驚恐委屈的模樣:“福師傅你聽聽!他自己闖了禍,竟還紅口白牙攀扯上别人!我不過是從他身邊路過,就被抓來背黑鍋了!”
說着,他惡狠狠地用舌尖頂了頂腮幫子,對着林樂鈞掰了掰拳頭:
“怎麼着!仗着上月得了韋大人一句誇,你就如此無法無天了嗎?當廚堂裡這麼多雙眼睛都是擺設?”
一陣煽風點火,引得旁邊幾個同夥紛紛附和點頭。
盛怒中的曾阿福哪裡還聽得進辯解?
尤其看到林樂鈞還在攀咬,更是火上澆油。
“臭小子還敢狡賴!”
他猛地用力一推林樂鈞的胸口:“這麼多人看着你拌餡,你還想賴誰!一盆好肉全毀在你手裡了!你知道這些值多少銀子、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看你就是存心要攪黃冬至宴,讓我在書院上下面前丢盡老臉!”
林樂鈞被他推得一個趔趄,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竈壁上。
他心知肚明,此刻在目擊者的衆口一詞面前,任何辯解都蒼白如紙。尤其曾阿福還是個不管過程、隻看結果的人。
楊文貴這一手,不管是時機,還是配合,一層一層環環相扣,惡毒至極。
“我……我能補救!”
林樂鈞忽然擡起一張蒼白的臉,強忍着胸口的悶痛和眼眶的酸澀,掙紮着站直身子——
如果今天的事隻發生在從前,他可能早就忍氣吞聲了。可經曆上個月那夥人的百般刁難,他才不願就此服軟!
“鹽雖然撒多了,但肉餡量也大,我立刻攪勻!實在不成,我再添些菜蔬進去!福師傅,求你再給我個機會補救,這回我一定能做好!”
“補救?”
曾阿福氣得胸膛劇烈起伏,“這點小事都幹不利索的廢物,輪得到你來補救?!”
他上前一步薅起林樂鈞的衣領,臉上的刀疤甚是猙獰地扭曲着:“滾!給老子滾遠點!别讓老子再看見你靠近竈台一步!看見你這張臉老子就晦氣!”
話罷,他重重将人撂下。
林樂鈞捂着脖子,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
這一席話如同一記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
竈房内十幾道目光也如同芒刺紮在身上,将他釘死在原地。看着福師傅暴怒的臉,來勢洶洶的委屈情緒,幾乎要将林樂鈞淹沒了。
他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強将眼眶裡打轉的酸澀逼了回去。
就在這時,楊文貴慢悠悠地踱了過來。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緩緩掃過狼狽不堪的林樂鈞,卻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勝者快意。
“福師傅息怒,為個不懂事的毛孩子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楊文貴假惺惺地勸着,轉向林樂鈞又道:“福師傅的話你也聽見了,看來案闆上的精細活兒,你是真擔不起。正好柴房那邊,阿順一個人支應也夠嗆。”
說到這兒他故意頓了頓,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衆人。
聲音不高,卻帶着宣判般的分量:“林小師傅就先放下竈頭的活計,去柴房幫襯阿順幾日吧。先做點粗苯活磨磨性子,也省得再糟蹋東西,惹福師傅動肝火。”
曾阿福冷哼了一聲,似乎是對這懲罰甚是滿意。
又見林樂鈞正呆呆盯着那盆肉餡,立刻吼道:“聽見沒有?還不快滾去柴房!”
争辯是徒勞的,冬至宴是不能耽誤的。
“……是,福師傅。”
林樂鈞幹澀地吐出幾個字,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騰的委屈和不甘,解下腰間那件沾着油污和面粉的圍裙。
來到後院,角落裡那個沉默佝偻的背影正停下手中的活,擡起頭望過來。
隔着缭繞的煙氣,林樂鈞看不清阿順的眼神,但能感覺到那目光裡,似乎多了一絲同病相憐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