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阿春一夜沒睡,臨早昏沉沉睡去,夢裡也都是數不清的亂象。
她被謝平安撿到時才四歲,那之前的記憶早已模糊,隻每每夢裡能窺見一二刀光劍影,還有沖天火光。
再睜眼時,已是日上三竿,半敞的竹窗外灑進一片日光,四下寂寂。
謝阿春坐起身,忽然聽見窗邊有動靜,轉頭一看,一隻小黃鹂撲棱翅膀蹦上窗棱,正用黑豆似的小眼打量着她。
謝阿春露出一絲喜色,赤着腳踩下地,蹑手蹑腳走過去,小黃鹂歪了歪頭,好奇地看着她動作。
謝阿春湊到窗邊,試探着伸出一根手指,想摸一摸它的背毛,還沒挨着,小黃鹂猛地飛起,撲扇着翅膀給了她幾巴掌,迅速飛走了。
謝阿春呸了呸它掀起的飛灰,十分垂頭喪氣。這一鬧也沒了困意,穿上衣服後,便來到廚房舀水洗臉。
家裡很安靜,謝平安從不賴床,定是早早去田裡了。今年家中分了地,她原想跟着謝平安一道下地幫忙,可謝平安非說她還小,偏偏不讓,為了這事,她還和謝平安吵了一架。
廚房不大,卻被謝平安收拾得很整潔,夯土壘起的竈台上,扣着一個罩子,掀開一看,一碗清粥,兩樣小菜還散着熱氣,想來謝平安中午才回來過,給她留好飯才又走了。
謝阿春說不上什麼心情,沒滋沒味地吃好飯,破天荒地把碗洗了,又在院裡坐了會兒,等得日頭越來越高,謝平安也沒回來——這個點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确實不是謝平安回來的時辰。
謝阿春心裡悶得緊,想起小黃鹂,回屋揣上彈弓,把門挂好,出門往南邊去。
村南頭就是上山路,路旁有片樹林,許多鳥在林子裡築巢,謝阿春很喜歡去那兒呆着,心情不好就打些蟲子,通通喂鳥。
正午的樹林裡,不時傳來“啪”“啪”的響聲,每一聲,都伴随着一隻落地的蟲子。
有幾隻早發的知了,也沒能逃脫她的魔掌,林子裡頓時清淨不少。
很快,樹下的落葉堆上就積攢了十幾隻叫不上名的蟲子,放在往常,早有鳥兒飛來啄食,今日卻不知怎的,半天都沒見着一隻鳥。
謝阿春這才覺得不對勁,就算她打掉了幾隻知了,今天的樹林也太安靜了些。
身後的草叢傳來簌簌聲,謝阿春倏地回身:“誰在那兒?”
不遠處的草叢搖了搖,安靜了片刻,忽然往前竄去,像是某種動物,謝阿春緊跟其後,左拐右拐,那東西卻忽然消失了,正當她奇怪時,腳下土地一松,猝不及防掉了下去!
謝阿春重重摔進坑裡,泥土草石掉了滿頭,她咳嗽幾聲,用手扇開塵土,頭頂忽然傳來大笑:“謝阿春,怎麼樣,爺爺我送你的大禮可還喜歡?”
這個聲音!
“趙小寶,你教訓看來沒吃夠?”謝阿春嗤道。
上方坑邊探出一張貼滿黑色膏藥的臉,趙小寶聞言往下吐了口唾沫,謝阿春嫌惡地躲開,隻聽他道:“呸!等下有你求着爺爺我的時候,看你還嘴硬!謝阿春,這坑可不淺,你倒看看能不能出的來?”
謝阿春四處望了望,粗算這坑得有兩個謝平安那麼高,坑壁和坑底都很光滑,想來是以前村裡的獵戶用來抓野物的陷阱,若沒有工具,倒還真難出去。
趙小寶顯然看出了她的猶豫,哼笑道:“知道怕了吧?現在給你爺爺我磕三個頭,興許我心情好,就不和你計較昨天你打我那幾下,給你拉上來了。”
謝阿春:“你大白天就做夢?”
趙小寶惱羞成怒:“好啊謝阿春,你就嘴硬吧,鐵柱哥說了,這兒偏的很,等我把坑口封上,你哭破天都沒人能救你,你那長得跟個倌兒似的便宜哥來都沒用!啊——”
剩餘的話戛然而止,謝阿春收回瞄準他的彈弓,冷冷道:“再讓我聽見你嘴裡這麼不幹淨,信不信我真打瞎你一隻眼?”
趙小寶捂着左眼,把沖到喉嚨口的哽咽硬是憋了回去,這顆石頭子打在他眼眶旁,正中鼻梁,疼得他眼淚決堤般狂流。
“你有種謝阿春,你就在裡頭呆到死吧!”趙小寶忿忿罵了幾句,開始往坑口疊樹枝落葉。
謝阿春頭頂從一線亮光,慢慢變成斑駁碎影,最後變得漆黑一片。
“走喽!”坑外趙小寶雀躍地打了個呼哨,漸漸走遠,周遭徹底陷入一片靜默。
趙小寶說得對,這地方确實挺偏。
也不知道謝平安何時能找過來。
謝阿春并不害怕,她知道謝平安肯定能找到她,不過是時間問題。
她幹脆席地而坐,一手托腮,一手将彈弓挂在指尖,随意地轉着,消磨時間。
這是她的第二個彈弓,卻是謝平安給她做的第一個。
七歲那年,謝叔用槐樹枝給她削了第一把彈弓。謝叔是個讀書人,并不擅長手藝活兒,那個彈弓很粗糙,沒多久就壞了。謝叔下葬時,她把斷掉的彈弓放在了棺材裡,一道埋進了地下。
往後很久她沒再用過彈弓,直到去年生辰,謝平安送了她一個新的。新彈弓用更堅硬的榆木做架,鹿筋做繩,威力比之前大了不知多少,她嘴上不說,實際上很喜歡,幾乎從不離身。
謝阿春想着亂七八糟的事,也不知外頭過去多久,忽然聽見一陣靠近的腳步聲,她一振,立刻揚聲道:“有人在外頭嗎?”
那腳步頓了頓,像是反應了片刻,才有一道稚嫩中帶着三分膽怯的聲音詢問:“誰……誰在說話?”
聽聲音竟像是個小孩,謝阿春道:“我在下面,我被困住了,你能幫我去喊人嗎?”
那小孩道:“你在哪兒?我看不到你。”說着往這邊走了走。
“哎,你别——”
還沒說完,坑口就豁然洞開,伴随着各種樹枝斷裂的噼啪聲,一團白色的影子咚地砸了下來!
謝阿春眼睜睜看着他掉到面前,僵硬地補上沒說完的字:“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