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阿春從未想到會聽見這樣的答案,她知道人會死,她見過病死的人,老死的人,卻是第一次見到被世道逼死的人。
人竟可以死的這樣輕率麼?
謝阿春腦子一時紛亂如麻:“徭役……真的這麼可怕嗎?”
賦稅,徭役。這兩個詞,她有時也會從村裡閑話的大人口中聽到。他們提起這兩個詞時,總是壓低聲音,皺緊眉頭,兩個頭挨在一起,仿佛在密謀什麼大事,眼神也比往常尖了許多,謝阿春還沒走近細聽,就被他們發現了。
她其實不太懂這兩個詞的意思,也并不理解大人們談到它時,為何總要“密謀”。
李鐵柱冷笑:“可不可怕,要看對誰,對世家子弟,當然不可怕,可對我們這些人,說可怕都輕了。”他回頭看了眼謝阿春,眼神頗為複雜,“看來你哥真的把你保護的很好。”
但李鐵柱不是謝平安,他從不隐瞞。
于是,謝阿春便聽着他,從六年前柔然人攻破洛陽,皇帝棄城南逃,天下大亂開始說起。說到皇帝剛渡江,就在亂軍中丢腦袋,皇室子弟幾乎被殺盡,隻有一個癡傻的小兒活了下來,被幾個世家大族擁立上了皇位。
又說到兩年後,柔然人内亂,南地世族蕭家領兵渡江,與北地義軍合力,将柔然人趕出了京師,又用了一年,徹底平定中原叛亂,将皇帝從建康迎回了洛陽。
“那呆子皇帝你知道,就是如今上頭那位,這狗皇帝,要說他不傻,沒見過哪個皇帝做得和他一樣窩囊,這天下與其說姓李,不如說姓蕭;但要說他傻,他又一點不苦了自己,這幾年建的行宮一個比一個多,賦稅加了又加,簡直豬狗不如。”
李鐵柱咒罵道:“要我說,這皇帝不如給蕭将軍去當,若是他做了皇帝,平城以北肯定也早就收複了,邊關哪裡還用得着連年和柔然人打仗?”李鐵柱越說越激動,“那狗皇帝也不會惦記着修什麼勞什子的長城!”
謝阿春驚了:“修長城?”
“對,誰都知道那是多死人的活兒!我爹就是聽人消息,說今年服徭役的,都要送去修長城,才想冒險,可誰想的到——”
他扯了扯嘴角:“這世道不給我爹活路,再過兩年,指不定我和我爹一樣的下場。”
謝阿春一怔:“你也要服徭役?”
不是大人才要去嗎?
李鐵柱怪異地看着她:“當然,十五歲就是成年男丁,賦稅徭役一個少不了,你哥沒告訴你嗎?”
謝阿春腦子“轟”一聲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沒動彈,直到胳膊被人掐了兩把,才渾渾噩噩擡頭,望見李鐵柱關切的神色。
“你沒事吧?”
謝阿春緩慢地動了動身子,才發現自己坐在地上:“……我沒事。”
心裡卻恍然地想,原來這才是謝平安一直瞞着她的事。
怪不得他總說什麼讓她照顧好自己的話,怪不得他總想着和陶家拉關系……
若他和李鐵柱的爹一樣去北邊修長城,他還能回得來嗎?
“你不會晚上沒吃飯吧?”李鐵柱把她拉起來,還是十分擔心。
謝阿春低着頭:“真沒事,我聽見瀑布聲了,給你娘找藥要緊,快走吧。”
謝阿春幾乎逃一樣地去了前頭引路。
月亮不知道何時又被濃雲遮住了,山道黑黢黢一片,謝阿春深一腳淺一腳地邁過雜草,草鞋沾了泥土,越走越沉。
好在沒多遠就到了他們要找的瀑布下,阿春沒來過這裡,但卻經常來這附近的雲門寺。作為整個山陰都有名的寺廟,雲門寺香火頗盛,每年浴佛節,謝阿春都跟着謝平安上山燒香。
在寺裡,四下悄寂時,她常聽到隐約的流水聲。如今站在瀑布下,水聲轟鳴,寺裡的聲響是一點也聽不着。
李鐵柱說話都要用喊:“我去那邊找找,你小心些,這裡石頭滑,别摔了。”
謝阿春與他分頭,順着崖壁摸索着。
過去謝平安也曾上山挖過藥草,她出于好奇跟着來過幾回,卻并不熟練。
想到謝平安,方才的事又浮上心頭,謝阿春心緒不甯,一不留神就越走越遠。
飛馳而下的瀑布落成一方水潭,又順着山勢蔓延成溪流,彙至山下,便成了淌過村子的若耶溪。
謝阿春越往前,水流越緩,四周植被茂盛起來,石頭上也生出青苔,謝阿春隐隐有預感,她或許就要找到了。
有風從側方吹來,帶着絲絲水汽的沁涼,拂去了她一夜奔波的疲熱。
謝阿春向着那邊靠近,撥開雜草與叢生的亂木,風陡然一烈,吹得她忍不住擡袖遮眼。
眼前竟是一處斷崖,下方濃白的霧氣翻滾,不知其深。
謝阿春探頭望了望,眼睛驟然一亮。下方不遠處,一棵枯死的老松從崖壁裡掙出,就在它僵死的身軀旁,一株形似人參的植物緊挨着它,迎風屹立。
“應該就是人參吧!”謝阿春琢磨,林嬸和謝叔當年病時,那些赤腳大夫都把人參吹成救命靈藥,這種“仙丹”一樣的藥材,長在險境十分合理。
謝阿春認定後,開始思考怎麼下去,轉了一圈,也沒找到什麼藤蔓一類的東西,幹脆解下外衫的束帶,一頭捆在樹上,一頭在腕上纏了幾圈,攥緊。
做好這些準備,謝阿春便大着膽子探出一隻腳,小心翼翼地踩在枯松上,伸手去拽那棵人參。
崖邊風烈,枯松被她踩得咯吱作響,那株人參也搖擺着,幾次都從她掌心擦過。
謝阿春有些急了,腳下用力,又往前探出一截身子,就在這時,身後忽然響起李鐵柱一聲大喝:“阿春,回來!”
謝阿春吓一跳,腳下的枯松仿佛也因這聲震如雷的一句受了驚,在她揪住人參的刹那咔嚓斷裂,帶着她往下墜去!
“阿春!”李鐵柱閃電一般撲來,拽住了綁在樹上的那條腰帶,“抓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