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匹受驚,瘋狂甩頭跳躍,謝阿春被甩到馬下,五髒六腑移位一樣的痛。沒等她緩過來,曹将軍的那匹發瘋的馬忽然揚起前蹄,眼看着就要踩下來。
謝阿春向右一滾,馬蹄擦着她的肩膀重重砸進地上,她撐着棍子起身,還想再偷襲,卻腰上一緊,被人提起來。
曹将軍揪着她的領子,氣急敗壞道:“臭丫頭,你沒完了是嗎?”
他手勒得緊,謝阿春呼吸不上來,一雙眼睛卻明亮地直視着他:“你欺負大夥……咳咳……這事兒就沒完!”
曹将軍:“我最讨厭你們這種人……一個小孩,一個小孩而已,也想學别人當什麼英雄?”他放聲大笑,神情陰狠,“本來隻想給你個教訓,但你既然這麼愛找死,我成全你。”
他握刀的手一擡,忽被斜刺裡一根棍子攔下,李鐵柱高喊:“放開她!”
一刀一棍來回格擋,李鐵柱兩手持棍,将刀刃用力按下,曹将軍抽了一下,竟沒抽動,不由微微挑眉:“可以,練過?”
李鐵柱額頭都是汗,下颌繃緊,手臂的肌肉鼓脹,持棍的手明顯顫抖,反觀曹将軍,一手仍提着謝阿春,持刀的手不動如山。
“可惜還是太嫩了。”曹将軍猛地挑飛他的棍子,一腳踹在他胸口,李鐵柱破布一樣飛出去,撞到人群,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
“到你了。”曹将軍冷冷回頭,看向謝阿春。
但即便到這種時候,他依然沒有從謝阿春眼裡看到一絲畏懼。這雙眼睛讓他想起一個人,一個到死都神色從容,可恨至極的人。
“你為什麼不害怕?”他眼神如冰,掐着謝阿春的脖子又緊了緊,“和我求饒,我饒你一命。”
“想……都别想!”謝阿春咳嗽着,眼前都有些發花,“我長這麼大,從不和人低頭!以後也不會——”
曹将軍詭谲地笑了,狹長的眼裡仿佛淬了毒:“不低頭?你憑什麼不低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王侯将相都有與人低頭下跪的時候,你不低頭,是想當皇帝?”
他蓦地大笑:“如當今皇帝,也有與人低頭的時候!這是命數,是天理!你一個黃毛小兒,憑什麼說不低頭!”
謝阿春太久喘不上氣,喉嚨腥甜,她死死摳住脖子上的手,艱難道:“我不認命……”
她聲音實在太小,曹将軍道:“你說什麼?”
謝阿春用力抓着他的手指,搜刮盡全身僅剩的力氣,一絲一毫,一寸一厘,竟當真把他的手拉開了一道縫隙,雨後帶着腥氣的泥土氣息湧入胸腔,也帶回了她的聲音:“我說,我不認命——”
這聲嘶力竭的一句仿佛插上雙翅,化作青鳥,直入萬裡晴霄。
遠處的會稽山驚起幾隻飛鳥,山林好似都為這句話震動。
曹将軍眼神陰鸷,再不多言,砰地将她撂到馬下,長刀铮鳴,雪亮的利刃指在她喉間。
“阿春!”謝平安的聲音焦急響起。
曹将軍回頭一瞧,煙塵已不知何時散了,村民們抱着各自的孩子,聚在一起,俱都望着這邊。
形勢一轉,他與部下竟成了那個被包圍在其中的甕中之鼈。
謝平安似想上前,卻又忌憚他架在謝阿春脖子上近在咫尺的刀,一時進退維谷。
曹将軍銳利的眸光一掃衆人,村民們懾于他的餘威,不少都後退一步。
脖子後卻忽然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沒有痛感,隻有一片黏膩,他皺眉一摸,隻見滿手……蛋清?
“啪!”又一枚雞蛋朝他扔來,正中他臉。
“放開阿春!”小花嚷着。
小葉在她旁邊,也跟着丢了一個雞蛋:“放開阿春!”
小豆丁跟在大人身邊,也撿起地上一枚石頭扔過去:“放開阿春姐姐!”
謝阿春躺在地上,望了一圈,竟然看到許多熟面孔。有過去她喜歡多管閑事幫過的小孩兒,居然還有趙小寶等人。
他們有雞蛋扔雞蛋,沒雞蛋扔石頭,齊聲喊着放了她。
有一個眼熟的東西從人群裡飛出來,砸到曹将軍盔甲上,又掉在她旁邊,是一個蹴鞠。
人群裡,王二丫抿着唇,又掏出懷裡一個玩具,遠遠地往曹将軍身上扔。
曹将軍臉上滿是黃黃白白的雞蛋液,配上那張黑如鍋底的臉,直似要炒雞蛋,他氣得胸口起伏,握刀的手都發抖,不時拿胳膊擋着小孩兒們扔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将軍……”劉縣令拖着肥碩的身軀,小步快跑着走近,“此事不宜鬧大,為大公子籌備祭祖要緊,不如咱們先、先撤吧……”
曹将軍牙齒磨得咯吱作響,從軍多年,他何曾受過這樣的憋屈!
“将軍,有東西來了!”一名将士喊道。
衆人都随着這句話擡頭,隻見會稽山邊,一片黑壓壓的東西朝這邊迅速移動。
“那是……雲嗎?”
它确實像濃雲一樣遮天蔽日,飛過太陽下時,世間都為之一暗,卻又比雲更快,像北府軍的駿馬一般,初看尚在山邊,近看已在眼前。
随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叽叽喳喳的聲響,人們這才看清,那哪裡是雲,分明是成千上萬隻揮着翅膀的鳥!
群鳥飛到村口上空,猛地紮下,早有目标一般,掠過清溪村衆人,直直啄向北府軍衆人,連馬也沒放過。
馬身有馬鞍,眼睛卻沒有遮蔽,人也一樣。鳥兒們尖利的喙專盯眼睛啄,加上它們數量龐大,根本難以防禦。
不多時,北府軍衆人就連連傳出痛呼。
曹将軍身邊圍的鳥最多,他揮着刀想驅趕,但鳥兒敏捷,連根毛兒都傷不着,很快他露在盔甲外的臉和手臂,被尖嘴利爪劃得盡是傷口。
“将軍,我們撤吧!”
曹将軍恨恨揮開一隻鳥,另一隻又撲了上來,座下的馬也開始不聽使喚地颠簸,想把鳥甩掉,險些沒把他甩出去。
曹将軍忙勒緊馬缰,終于不甘不願地下令:“撤!”
北府軍衆人緩緩往村外撤去,神奇的是,等他們撤出村外一段距離,那些鳥也不再追了。
它們撲扇着翅膀,靜靜落在村口樹上、田壟上、還有人群中間。一雙雙黑豆似的眼睛望着北府軍,好像守衛一般。
謝阿春身邊落了許多的鳥,她呆愣地撐起身,伸出手試探着摸向其中一隻小黃鹂:“是你?”這隻黃鹂鳥,那天她在窗棂邊見到過。
小黃鹂啾啾叫了兩聲,這次沒躲,歪着小腦袋,毛茸茸地在她指腹上蹭了蹭。
她看到了許多隻熟面孔,這些鳥,大多數來自村南那片她常去的樹林,卻不知為何會來到這裡,還幫了他們。
“阿春!”一群小夥伴們争先恐後地湧上來,七手八腳地把她從地上拽起來。
“你沒事吧?幸好鐵柱哥聰明,想到讓我們拿炮竹吓馬!”
“我也很聰明啊,不是我想的灑豆子讓馬踩滑?”
“你算了吧,等會兒都得陪着你一個個把豆子撿回來,不然我娘非得打我……”
“他們抓走我爹時我都吓死了,但我想着阿春總幫我,我不能看着你被那壞蛋抓走啥也不做。”
“我膽子小,不敢點鞭炮,也不敢去灑豆子,還是二丫說的,我們可以朝他扔雞蛋,可惜家裡沒臭的……”
“總之阿春沒事就好!也是輪到我們保護你了,嘿嘿,謝倒不用,把你的彈弓給我玩玩吧?”
謝阿春眼睛熱熱的,她抹了把眼睛,不想這時候出醜,小花卻指着她笑起來:“你臉都花啦!”
謝阿春沒繃住,也跟着笑起來。
忽然,有人遞來一把彈弓。
李鐵柱嘴角還有血,神色卻很平靜,他又往前遞了遞:“地上撿到,像你的。”
謝阿春接過,彈弓已經被人擦過了,還帶着暖暖的熱度,她擡頭看着他:“謝謝。”
李鐵柱哼了一聲,沒多說什麼,扭頭走了。
小孩子們還在興奮地讨論這次壯舉,謝阿春越過他們望向人群外,謝平安站在那裡靜靜望着她,對上她視線,溫柔地勾起一個笑。
北府軍衆人整頓好隊形,準備繞路上山,鳥兒們重新振翅,迎着漸落的夕陽,向會稽山歸巢。
劉縣令騎在馬上,對着馬下跟着的馮裡正數落着征役的事:“你也知道清溪村向來是硬茬,下回來,多帶些人……”
馮裡正點頭如搗蒜。
曹将軍面沉如水,依舊挺直腰背坐在馬上,隻是形容與來時判若兩人的狼狽。
忽然,他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有個聲音遙遙地喊:“喂!姓曹的,你叫什麼名字,速速報上來!免得我日後想報仇,找不到仇家!”
劉縣令急急勒馬,一個頭兩個大:“這小丫頭怎麼又來——”
曹将軍回頭,隻見謝阿春立在村口,身後跟着謝平安和一衆村民。
他嗤地一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曹遠是也,小丫頭,我就在洛陽,等着你來報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雖不是君子,我也不妨與你定這十年之約,十年之後,你可别不敢來。”
說完便縱馬向前,一刻也不想繼續呆下去似的。
謝阿春雙手攏在嘴邊,中氣十足地喊:“要不了十年!曹遠,你給我記着——”
“早晚有一天,我要你親自,跪下和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