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開,一個白胡子的老人背着手走出,他肅着臉,訓斥道:“即便休沐,也應在家溫書……程墉,你怎麼也在這兒?”
姓程的書生忙理了理形容,上前見禮:“老師……學生課業早已完成,正巧今日得空,便與胡兄一道來此賣些字畫。”
楊院長不贊同:“讀書人當以做學問為要,操心這些阿堵物作甚?”
程墉面露慚色,又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哀愁:“不瞞老師,家父早逝,家母身體弱,獨自撫養學生已是不易,學生自從入了書院念書,家中花銷更重,學生實不忍心看母親一人操勞,故而才來……”
楊院長面色和緩許多:“如此,倒是孝心可嘉。”
“程兄不僅學問好,于孝之道也是吾輩楷模……”
“是啊是啊……”
衆人七嘴八舌地稱贊,程墉面上恭謹,低頭時眼裡卻閃過一絲驕矜。
謝阿春看得分明,不由得呸道:“虛僞。”
瘦書生喝道:“你這小丫頭,怎麼這般無禮?方才不與你計較,已是我等大度,你竟還诋毀程兄!”
楊院長:“方才發生了何事?”
瘦書生忙揖禮道:“院長明鑒,這小丫頭竟說她那幾張破紙是玉山先生真迹,玉山先生乃我等讀書人的楷模,豈能容她借名招搖撞騙?”
楊院長捋着胡須,看了謝阿春一眼,謝阿春心裡直叫冤,這勞什子院長不是在洛陽,怎麼說回來就回來?
程墉道:“老師既見過玉山先生親筆,不如與她鑒定一番,若是真的,也免得冤枉好人,若是假的,她二人便是亵渎明賢,詐僞欺騙,按大燕律當扭送官府!”
“就是,楊院長在洛陽見過不少玉山先生真迹,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對,讓他們把字畫拿過來看看——”
謝阿春心慌意亂,後退半步,怎麼也想不到事情會鬧這樣大。
謝平安起身擋在她身前,施禮道:“前輩見笑,家妹年幼,出言無狀,這些字畫是友人所寫,與玉山先生并無幹系……”
“現在知道害怕?”瘦書生撇嘴嗤笑,“晚了!”
有人趁機抽走被石頭壓着的幾張紙,殷勤遞到楊院長面前。
楊院長本是老神在在地捋着胡子,瞥見這張字,當即瞪圓了眼,一把搶過來,湊到臉前挨個字地端詳。
“妙,妙啊……”楊院長雙眼神光四射,連連贊歎,“筆鋒藏而不露,圓潤處又如莺啼婉轉,柔而不媚,神骨清秀,實乃名家!”
瘦書生與程墉面面相觑。
“老師,莫非這字畫,當真是……”
“此字确實有八分玉山先生神韻,”楊院長賞玩半晌,才道,“隻可惜筆鋒銳處藏鋒太過,失之沉斂,郁郁之氣太重,遠不如玉山之字放達暢快。”
“這等細微差别,若不是我見過玉山親筆書信,想來就被以假亂真了。”
瘦書生與程墉都松了口氣。
謝阿春揪緊謝平安的衣角,難得無措。衆人一聽是假的,都紛紛起哄,尤以瘦書生為甚,上來拉謝阿春二人,要将他們送去官府受刑。
謝平安護着謝阿春,衆人推搡間,遠處忽然傳來響亮的斥喝:“讓開,都讓開——”
隻見一輛華貴的馬車從街角拐來,行至謝阿春等人身側時,被人群阻住了去路,駕車的仆從勒住馬,不耐道:“都堵在這裡作甚?讓你們讓開,都聾了嗎?”
有書生不服氣:“書院街前不許縱馬,你如此放肆,不怕挨闆子嗎?”
楊院長也面露不愉。
駕車的人哼了聲,正要說話,對上謝阿春視線,忽然一愣。
謝阿春也呆住了,即便去掉甲胄,換成常服,她也能認出這個人,正是前幾天在村口,離她最近的那個北府軍将士。
他為什麼在這裡?馬車裡坐的是誰?
謝阿春愣神時,馬車裡的人似乎說了什麼,駕馬的将士側耳恭聽,而後拽了旁邊一個書生問清來龍去脈,告知了車中人。
“世間竟還有人,能仿得玉山先生八分神韻……”馬車裡傳來一道低緩的少年嗓音,如玉石相擊,泠泠作響,雖尚有幾分稚嫩,已可見日後金聲玉振之相。
“即便是赝品,有這等筆力,也實為名家。勞煩前輩,可否将字借我一觀?”
此人說話客氣,楊院長面上不快之色消退幾分,将手中幾張紙遞給身旁學生,傳到駕馬的将士手裡。
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撩開車簾,接過那幾張字。
謝阿春短暫一撇,也看出這隻手養尊處優,渾不似武将,可見其中坐的并不是曹遠。
但不是曹遠,還能是誰呢?
蕭大公子,這會兒不是應該在山上祭祖?
不過片刻,車中便響起與楊院長一般無二的贊歎。
“我臨摹玉山先生之字已有數年,自覺已頗得其形,而今見了其人親筆,方知我不如遠甚。”